热腾腾的中药味儿散得特别浓郁,几乎整间屋都能闻到。
茆七不喜欢这个味道,更没胃口,她心不在焉,时而看看这里,时而看看那里。
班善因吃饭认真,一口接一口地咀嚼。
那男人在低头喝汤,一口一沉思,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茆七就吃两口,实在吃不下,汤也只喝了一半。班善因没有责怪,捡着吃了收拾碗筷。
中药也正好凉了,班善因回来催促茆七喝,说:“这是村医开的药,给你们女孩子补身体,快喝了。”
“我不想喝。”茆七拒绝这苦玩意。
班善因装作生气瞪她,“不喝怎么行呢?都喝了几年了,也过来了,别耍小性子哈。”
班善因将中药送到茆七嘴边,直接喂她,“啊~张嘴,乖,快喝……”
茆七苦着脸,妥协地张口。
“诶等等!”
班善因动作停了,茆七得救地挪开半步,冲鼻的药味终于散了些。
“先生怎么了?”班善因问。
男人说:“我懂点中药,闻着这药里面有黄芪,五味子,丹参这些药味,想看看药渣可以吗?”
这男人是班善因在荒郊野林救回来的,当时他确实背个药兜。因为脚摔了不好行走,药兜累赘,便扔在原地。
应该是个懂行的,即使疑惑,班善因还是去拿了煎药的砂锅,“那,药渣在这里面。”
男人抓住砂锅把手,凑到烛火下,细细地翻看。片刻后,他放下药渣,得出结论:“这是催熟的中药,我看你女儿个头都比同龄孩子高大,为什么要喝这种药?”
班善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理解的意思,她问:“是催发育的药吗?”
“是。”
得到确认,班善因变了脸色,缓缓地跌坐到凳子上。
茆七不明白她怎么了。
班善因倏然转过眼睛,望向门口方向,双目迸发出愤恨的光亮,下颔咬得紧绷。
她咬牙切齿地说:“我送出去六个孩子,每一个都回不来,我就剩一个小七儿了,他们!他们好狠的心!”
63 最安全的地方在我的身体下面
从常华小区离开的第二天, 江宁再次去了连珠村,不过这次是开挖掘机去的。
他问过街道,拆迁搬离期限定在3月底, 正式拆迁是4月1号。但是1号茆七还在连珠村, 虽然他仍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 但看得出来茆七还停留在那,是有必须而为的急事, 估计行李什么的都来不及收。
连珠村旧址只开发了小部分,还有大部分仍处于废墟状态,其中就包括茆七老家的23号门户。也是穷途末路, 他只能试试看在这里能否挖出点什么东西。
当然,挖掘机是租的,租的那种小型的,由租赁公司送到报亭边的小广场。江宁等到挖掘机后, 便攀上去直接开进连珠村。
上学时玩的好的同学家里就是开挖掘机的, 江宁学过会开,不过无证驾驶,但事到如今无所谓了!挖掘机驾驶座四面通风,他坐在上面,凌空的角度看连珠村。
一座座废墟中隐约可见门牌号, 有的还半挂在废土墙上, 有的风化掉边缘掉进砖土里,有的直接碾进了泥土里,只能从边角分辨出那是一张门牌。
说来也巧, 23号江宁路到过,就是那扇铁窗所在的位置,门牌就挂在塌得就剩半边的墙上。
路崎岖不平, 抖抖抖地就到了23号。
行动没报备,私自去的,未免半道被发现举报,江宁速速开始。之前拆房就将钢筋折断了,现在剩的是堆砌的砖墙块和家具残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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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物品什么的应该压在家具下面,江宁先操动挖机臂将砖墙块挖走。这个过程比较冗长,砖墙块不集中在一处,还得挪位操作。
江宁这边匡嗤匡嗤热火朝天地挖,而小广场外有个男人扶在报亭的摆台上,问老婆,“婆,我看见有辆挖掘机进村了,是哪个单位在搞施工?”
大早上的,老阿婆在打盹,忽听声音,睁眼一看,是对边的老麻子的儿子小麻子。
老阿婆慢吞吞地说:“我是看到了挖掘机进村,但不清楚什么情况。”
麻小焱哦一声,“那我自己进去看看。”
麻小焱转身走了,他边走边扯了扯身上T恤,藉着低眼的姿势特意往路两边瞅瞅,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没有,便就继续往前。
日头渐高,温度也上来了,江宁挖得大汗淋漓。好在砖墙块大部分被清理开了,此时有些微风吹拂,他关挖机,短暂地休息一下。
江宁将脸探出去,好让风吹去身体的炎热和汗水。
风从遥远来,他看到废墟之外澄净的天空,天空之下,又是延绵至此的废墟。
坚硬的砖块被江宁移走了,露出一些大件家具和软装,也露出了茆七生活过的痕迹。
江宁重新坐回驾驶座,操控挖掘机将床和柜子这些大件移开,因为木质腐化,移开时会掉出一些物品。有衣架塑料袋衣服那些,都褪色了,看着里面有女孩子的校服裙。
本着不错过任何机会的初衷,江宁跳下挖掘机,亦步亦趋地走进废墟堆里,一一翻找着那些杂物。
内衣,T恤,梳子,发夹,他在翻看这些旧物时,有一个很强烈的感受,这座房子就像是茆七过去记忆的尸体。他挖掘的行为,就像茆七说过的:没人愿意像被剥光一样,被展开身体,任人窥探隐私。
即使这具尸体已死去。
江宁蓦然停手,心底突然压抑得进行不下去。他起身缓缓,手机突然响了,他深呼吸一下,接通。
“喂,我是……你们修护好电脑系统了吗?……我现在没空,要不你加我微信,将刘献金的图片发给我吧。好,谢谢你啊。”
挂电话,江宁低头点开微信,通过好友,等待对方发图片。图片很快发过来,他低头专心拉照片时,挖掘机后面闪过去一个人影,静悄悄地离去。
缩放图片,江宁放好手机,并未看见那个人影。
微信发过来的是户籍档案室的工作人员拍的刘献金身份证信息,他不是江然。
缓好了,江宁回到挖掘机上,刚刚的床和柜子没有他想找的东西,只能再继续挖。
接连挖到了男人的衣物,和电风扇电视机这些家电。也是奇怪,搬家衣柜那些大件不要可以理解,电器比较贵,也不带走吗?刘献金借钱还没还,手头应该不宽裕才是。
带着这个疑问,没再掘出来新东西,失望归失望,也是意料之内。江宁摇机臂将砖块放回原位,大概的整理,只要不堵着原来的路就行,整理完就准备走了。
“喂!喂喂!你是谁?”
“喂!停下!”
什么声啊?江宁探头出去,脑袋转了半圈,看见五十米外有两名警察,正指着他这边喊。
“你哪个单位来作业的?有施工证吗?快停手!”
完蛋了!江宁行动没报备,被辖区民警逮到,估计要控他一个损害设施跟偷窃罪。他想要跳下去,慌乱中手猛地撞到挖掘机摇杆,机臂“匡”的重重一下,撞倒了最后立着的半扇墙。
余光瞄到什么,江宁咬咬牙又缩回驾驶座,迅速操机将墙下的一块木板推开,看见一个军绿色手提尼龙袋。他着急起身,脚往外探,手掌一撑座椅,人轻捷地跳到地面。
然后拔腿跑向尼龙包,手一勾,包一甩到背上,两腿生风似的一溜跑出连珠村,进了街市,将那两个民警远远地甩掉了。
至于挖掘机嘛,反正大件也偷不走,后续会有人联系租赁公司。江宁也不怕被查到,因为他租挖掘机时留的老许名字电话,老许在职,处理这些事比他活络。
江宁在心里默默给老许道个歉,刚好走到一个网吧门口,他进去开了一个包房。关上门,在沙发上倒开尼龙包里的东西,挺让人惊讶的,里面的物品居然是干爽的,并且保存完好。
真是亏了有木板挡着,尼龙包也防水,才没被风吹雨蚀。
包里倒出的有衣服,小钱包,纸巾之类的女生用品,江宁伸手扒拉了下,摸到个硬质东西,裹在衣服里面。他预感到什么,蹲下身来,两手从包裹严实的衣服里剥出一个带锁的本子。
心下又惊又喜,江宁抓起本子四面地看,还真是以前上学时女生之间流行的带锁日记本。他太急切了,又迫于形势,徒手使劲拽开了锁,一翻翻到了最后一页。
满张横格里,只写了一行字:4月1日,刘献金死了。
推测得到证实的这一瞬,江宁的心脏像是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
刘献金真的死于4月1日,茆七真的有记录习惯,那日记的前页呢?会否有江然的消息?
江宁激动地翻页,包间做了隔音,只有书页发出的唰唰声。
“呜呜——”
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江宁原不想理,在看到是老许时才接,“喂?”
仅仅两秒,老许隔着话筒的暴怒敲击着江宁的耳膜,他赶紧放下手机,不用外放都能听清楚。
“江宁——!你最近疯得还不够啊?哈?真是,我这条老命不够你玩的!别给我见到你,我非要弄死你不成……”
江宁不吭声,任老许发牢骚,任他骂,自己则是紧张地翻着茆七的日记本。
“唉!我真是被你搞死了!算了,我求老汪跟地方拆迁办联系,编个名头混过去。还有啊,刘献金的失踪已经正式立案。”
江宁翻页的手指一顿,缓声说:“我知道了。老许对不起。”
电话摁断,江宁深深地叹气。
仲翰如说当日没见到茆七,江宁向他同行的竞赛同学证实过,确定是事实。再结合已知线索,刘献金最后的时间是和茆七一起,刘献金的死茆七有极大嫌疑,那他的尸体她独自一人会怎么处理?
就地掩埋不现实,拆迁队在当日就要接收这个村子。抛尸也不实际,茆七哪来的力量和手段,那到底是怎么处理的?
莫名地,江宁想起老阿婆说过的话:“我还记起刘献金家的丫头,叫什么七的,她以前经常去猪圈看猪吃食,也不怕臭味,还给猪喂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吧,猪杂食,什么都吃,同类都吃。”
思及此,江宁手心冒出一层细汗。
没有受害人尸体,这案子还能叫案子吗?
视线里,是已经翻到第一页的日记本,上面工整地书写:
我姓茆,行七,叫茆七,来自深山里的茆村。我的家不大,院子有棵香樟树,清明节时,香樟树就会开花。阿妈烧着金银纸时,会跟我说死去的哥哥们的事……
——
昨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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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饭,简单洗漱后,班善因便熄灯,催促茆七赶快上床睡觉。
这房子就一间卧室,一张床,茆七躺好后不久,班善因也上了床,紧紧地抱住她。
山间夏夜凉快,茆七被她抱着没什么不适,但是很久后,她都没有松开的迹象。
茆七不适应这样的亲昵,扭了扭身子,然后额头沾到一滴湿。她屏住呼吸听,听到班善因隐忍的啜泣声。
不知怎的,茆七心头划过一丝难受,她小声问:“你怎么了?”
不料班善因抱她抱更紧,哽咽着哭腔说:“阿七,那药我们不喝了,以后都不要喝,不喝就好了。”
“嗯,我知道。”
班善因仍旧在抽抽嗒嗒地抽泣,茆七已经说好了,为什么她还这样?
茆七问:“你为什么还哭?”
班善因平着声音否认:“没呢,阿妈没哭。”
她起身在床头摸索,拿到手帕擤鼻子,然后清几下嗓子,再次躺下来。也没抱茆七了,翻身侧向外睡觉。
过了许久,班善因又侧过身来,用手轻轻在茆七的眼皮上摸。
茆七不属于这里,没有睡眠,她只是闭着眼。班善因也许是想确认她有没有睡,摸了摸就离开了。
一会儿后,一声重重的叹息响起。
“我的七儿,是阿妈对不起你,”
夜比想象中长,在西北区精神病院里难得的安静,在这里竟成折磨。茆七好不容易躺到天亮,等班善因起来后,她也跟着起来。
门口有光亮透入,看着像是天亮了,但是室内显暗些,打眼一看发现木扇窗户的边缝都用纸浆糊住了。怪不得没光。
茆七走出卧室到大厅,再到院子,发现那个男人不见了。班善因在厨房忙活,她就在院子里转,耳尖地听到潺潺流水声。
茆七顺声去,扒着竹篱笆看见屋后有条溪流穿淌而过,时而有鱼跳跃,闷闷地“咚”一声。
“阿七,你在干什么?”
茆七转头,看见班善因站在厨房门口,因为天光,她的面容更清晰。其实她看得出有年纪了,口角微微下垂,眼尾即使不笑也有纹路,目光慈和,但透露出几分疲惫。
她现在年纪应该比茆七大不了几岁,可看起来像40几岁。
见茆七不说话,班善因再次叮嘱,“千万不要蹚溪水抓鱼,那是饮用水,很珍贵的。”
也许是以前玩过水,班善因才如此叮嘱,茆七乖觉地点头。
班善因满意了,转身进厨房,迟疑几秒,再次回头说:“你要是无趣就去找明明玩,她在前面,你看到没?”
说完,班善因忙碌去了。
茆七真看到院子前边有个女孩子,像是不远那屋的。那女孩子也看到她了,使劲地朝她招手。
刚好茆七对这里好奇,就顺便走走看看。她出了院子,女孩也小跑着迎过来。
“茆七,你吃了吗?”
“没。”
女孩叫明明,那就是茆明明了,她个头跟茆七差不多高,比较瘦弱,人有种营养不太吸收的骨骼感。
茆七站到院外,更清楚地环顾整个村子的面貌。这里的房子都是土坯房木门扇,隔四五十米一家,几乎家家院子都种树,且都是香樟树。”
茆明明见茆七专注地望着什么,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茆明明家房屋背着,茆七看不见她家是什么树,于是问:“你家也有香樟树吗?”
“嗯,阿妈说是生了女儿都要种的,以后出嫁打陪嫁箱子用。哦对了,芳芳姐姐要出嫁,我们等会去吃酒,你去吗?”茆明明说。
茆七不清楚班善因的计划,摇头说:“不知道。”
茆明明捉住茆七手臂,带点恳求地说:“不单是婚嫁酒,还有送出行,这一批轮到我哥了,我想让你也看看我哥英勇的样子,请你一定要来啊!”
婚嫁酒茆七理解,送出行又是什么?茆七问:“送出行?”
“嗯啊!”茆明明将从阿妈那里听来的话,转述给茆七,“我们原本不在这住的,是有坏人侵占了我们的水田和屋舍,给我们的水源投毒,当时死了好多人,是迫不得已才搬来深山躲藏。所以我们要夺回我们的土地,和属于我们的东西,回到祖辈耕耘过的地方,那才是埋着世世代代亲人的家。这就是送出行的意义,上一次送出行是五年前,你不记得了吗?你的哥哥们也出行过。”
茆七当然不记得,这里只是她遗忘的过去。但过去的茆七记得,她现在在装过去的茆七,“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茆明明神采飞扬,“胜利了就回来了。”
茆七:“如果失败呢?”
“失败……那可能会受伤,也可能永远回不来了。”想到这些,茆明明变了心情,垮着一张懊丧的脸。
这就是班善因所说的送出去六个孩子吧,抢夺资源还下毒害人,那时候的治安这么差吗?
“明明!”
有人出声打断两名女孩的交谈。
茆明明回头一看,惊喜道:“哥,你怎么回来了?不是在帮忙酒席吗?”
“回来给你送好吃的,快来!”
茆明明蹦蹦跳跳地跑向哥哥,哥哥伸手揽住她肩膀,带她一起回家。
这时,茆明明回头朝茆七挥手。
茆七也抬手跟她挥了挥。
望着他们消失在屋子转角,茆七想起仲夏如和仲翰如,说不羡慕这样的感情是假的。原来她也有哥哥,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回去家,班善因刚好将早饭端出来,放在大厅的桌上,招呼茆七,“阿七来吃饭了。”
“哦。”茆七坐到椅子,看到早餐是粟米跟大米煮的粥,还有一碟腌咸菜。
班善因也坐下,捧碗吃起来。
粥冒热气,茆七握筷子搅凉,眼睛东张西望。
班善因察觉,问:“怎么了?”
“怎么没看到那个……叔叔?”
“不是什么叔叔,以后别提了。”班善因语气严肃。
“嗯,”茆七没再问。
等会有酒席,人多口杂,班善因再次提醒:“阿七,那个人只是个过路的,阿妈不忍所以留了一顿饭给他。人已经走了,至于能不能走出山去,就是他的造化,你切记不要在外面讲这个人,知道吗?”
为什么一个二个说的好像这里危机四伏似的,茆七不禁问:“怎么不能走出山去,他不是好好地进来了吗?”
班善因突然放下筷子,低头不语,神色凝重。
茆七自觉说错话了,埋头吃粥。但细想想,她的问题也不是攻击性问题啊。
“阿七。”
“哈?”茆七从粥里抬眼,发觉班善因在看着她,用那种很深的眼神,但那里面仿佛又不止她。目光流连,像是要记住谁的样子。
“你的六个哥哥,他们都是三胞胎,长得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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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看又不像。大儿行良和三儿言良,跟你神韵最似,二儿怀良和五儿常平像他们阿爸,四儿康平像我,六儿安平谁也不像……”
茆七没出声,静静的听。
“为了回我们原来的家,为了替他们阿爸报仇,先送行的行良言良怀良,之后是常平康平安平。一行三儿,每一个都回不来,就是被外面的怪物吃掉了,这山里实际是寸步难行。”
班善因说到这里,低头抹了抹眼睛,但茆七看到了,她撇过头时砸下来的泪水。
班善因的痛苦,茆七没起波动,送出行得有十几岁吧,她根本没见过几个哥哥,哪来的感情?
“那是什么怪物?”
班善因被茆七问得身体一抖,忍着恐惧说:“是那些坏人养的怪物,能眨眼间吞掉人的手脚,甚至整个躯体。”
川至也提过怪物,怎么这里也有?茆七都混乱了,“不是有公安吗?公安不管坏人吗?”
班善因:“管,但世道乱,都自顾不暇,不止我们,那些人不知道害了多少人家。我们不能一昧地依赖别人,普通百姓也可以尽自己一份努力。”
茆七不知事件起因经过,但班善因的痛苦是真实的,她坐过去点,握住班善因的手,无声地安慰。
班善因饮下的苦泪,又因茆七贴心的动作而泛滥,她张手抱住茆七,搂向自己怀里,搂得紧紧的。
“我的七儿,阿妈给你取简名,是想着你能好好地长大,我就剩你了……”
班善因的哭腔,就跟道公唱丧似的,哀怨啼转。
“别人有逃回来的,虽然断了手脚,可阿妈不嫌,只要我的儿能活着,我愿意养着一辈子,但是……但是……”
茆七静静地任班善因抱着,心底深处起了一丝波澜。
中午过后,班善因拉着茆七出门,要去参加早上茆明明说的婚嫁礼。
婚礼现场应该在高处,路上陆续加入人一起行走,他们都没有提庆贺礼物,脸上也不见欢喜。
如若不是各人穿着各色,茆七还以为这群人是去行丧的,而不是庆贺喜事。
这些人之中还有不少怀着孕的女人,她们并不年轻了,步态沉重,鬓角生白发,更像做奶奶的年龄。
“茆七。”
有人喊,茆七思绪一断,转头看见茆明明,一名妇女牵着她的手。
班善因主动打招呼:“韦侠你也来了。”
“是呀,也到点了。”韦侠应道,松开了茆明明的手。
茆明明得了自由,撒欢地跑去跟茆七并行,跟她说哥哥早上带了什么好吃的。
茆明明叽叽喳喳的言行惹起旁人注意,没人因她的生动而给予和善一笑,那些人仍旧面庞疏散。
很快视野里出现一座亭塔结构的木房子,确实位处高处,四面可见通透,房子下处砌了半米高的石阶,石阶外早已列好桌椅。
茆七粗略算了下,桌椅十六套,长桌可坐六人,这村子里有大约百人。再从来时一家一家相伴的人数来看,多为三人或四人,村里可能就二三十户人家。
木房子沉色清冷,人到齐后才有一丝活气。也不见什么主家欢迎的,大家都是各自找位置坐。
从头依序入座,茆明明她们在前一桌,茆七跟随班善因到最后一张桌坐下。
后面没再来人,最后这桌只有她们母女坐。
不知道从哪敲出个木梆子声,现场登时肃静,所有人的视线集中向木房子。
茆七猜想木房子是举行仪式的地方。
果然片刻后,一男一女胸戴红花走出来,面向众人。他们穿着也是普通衣服,能与客人区别的只是胸口褪色质差的红花。
他们身后跟着的男人,倒是穿着正式,是一套立领中山装,脸上言笑晏晏。新人站定,中山装男人走到前方台阶上,捧着红纸开始念词。
旁边茆明明听不懂,问韦侠村长念的是什么词,韦侠低声向她解释:“念的是通书下聘成礼的词,意思是婚嫁礼正在举行,念完了礼就成了。”
茆明明:“哦~”
茆七听到了,这男的是村里的话事人。
念完词,祝福新人,座下响起片片掌声。
“好!说的真好!”
“今天大喜,来,都喝酒。”
……
这时,才起了该有的热闹。
茆七愣愣的,班善因合住她的手,一起庆贺鼓掌。
在掌声中,新郎新娘下来敬酒,客人相迎,才有婚礼的闹腾气氛。
一轮下来,客人起座迎酒又坐下,菜也陆续上桌。
酒菜也是简单的八个菜,以素菜为主,其余是一道豆腐,一道猪肉,一道鸡肉。
酒敬到最后,距离近了,茆七看到新娘的面容十分稚嫩,还有婴儿肥,再看身形也是娇小。这不就是十三四岁的孩子吗?
那新郎比新娘高兴多了,笑出一脸褶子,和一口黄黄的烟牙。
茆七严重心理不适,所以新郎来敬酒时,她躲去了班善因背后。班善因没说什么,喝了酒说几句恭喜话就过去了。
木房子里单开了一桌酒菜,新郎新娘敬完酒就去坐下,相对而食。而那位村长,一直端然站立在台阶上,视线扫下,在扫到茆明明和茆七时,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那笑,志在必得,那目光尽是审视,仿佛审视他视角下的这些东西的价值。
茆七难受,回避了这道目光,蓦然听到台阶之上又发声:
“茆汇在这恭喜宗三哥新婚,早生贵子,最好一年抱俩,给我们茆村壮大人口,好早点将我们的土地拿回来!届时就有水田耕,有路通达,有吃不完的肉和看不尽的新鲜玩意,往后都是好日子!”
言语描绘出的画面在发达的现代人眼中,所谓的好日子是苦日子,但在被群山封闭数十年的茆村来说,那是极大的愿望。
“对!夺回我们的土地和房屋!”
“夺回属于我们的好日子,而不是畏畏缩缩地躲在这里,晚上连灯也不敢点。”
“我们今年又有五个孩子降生,我们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口,离好日子不远了!”
“对!”
一席话点燃气氛。
吊胡萝卜般的希冀,最能打动人心。
茆汇满意地点头,之后让两名男孩上去,长辈一般摸摸他们的头,也为他们送祝福。
茆七望向这一群人,经过言语洗涤后,他们脸上的疏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贪婪的光芒。
男人抱住怀孕的妻子,眼神期盼,展望。仿佛那鼓囊肚皮下脆弱的血肉,会替他们杀掉怪物,驱赶敌人,闯出一条好日子的康庄大道。
而女人笑着的脸皮底下,是油尽灯枯的麻木,反覆孕育,用精血铺就他人的希冀之路。
这瞬间,茆七似乎明白了婚嫁礼,送出行的真正含义。
全村聚集,将熟的女孩就剩她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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茆明明,唯二的青少年即将出行,去夺回属于他们的土地房屋。留守的男人只剩老弱,所以小女孩只能跟老男人成婚,为的是繁衍,壮大人口,好继续婚嫁,继续出行,生生不息,终有一日能实现愿望。
疯了,这些人都是疯子!
茆七为此时的想法胆悚,她下意识将身体缩向班善因。
班善因立即抱住她,口中不屑地嗫嚅:“喊了二十年了,有什么用?”
相比另一边的高昂,唯独班善因和韦侠的表情,犹如咽下了沉铁,胸涨难言。
茆七发着抖,被班善因发现了,摸摸她额头,没有发烧。然后低头看着她问:“阿七,怎么了?不舒服吗?”
茆七抬眼看向她的妈妈,怪不得班善因恨,喝了几年的补身体中药,对茆七来说其实是一道催命符。
“我怕……”那种被裹挟着逼迫着行进的无助又来了,茆七害怕。
班善因不解,以为是茆七是被什么吓到了,左思右思,想起她躲闪新郎的行为,猜测到是因什么,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班善因用手臂将茆七圈进怀里,像抱小婴儿一般,她的嘴唇贴在茆七耳边安抚:“没事,我们现在还安全。”
茆七在班善因怀里抬头,“真的吗?”
班善因肯定地点头,压低声音说:“阿七,最安全的地方在我们的身体下面,只要不来月经,我们的子宫最安全,我们的身体就还是自由的。”
64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救救我的阿七……
酒席还在继续, 班善因不好先走,再安抚安抚茆七,就让她坐好吃饭。
韦侠见状问道:“茆七怎么了?”
班善因说:“没什么, 小孩耍小性。”
再看那少年已经从台上下来, 坐到茆明明身旁, 兄妹两个有说有笑的。班善因问韦侠,“茆俞还好吗?”
“还好, 心态定。”说着,韦侠叹气,可她为人父母并不能安定。
班善因懂那种悬而未决的担忧, 安抚的话说了也没用,只好冲韦侠笑笑。
韦侠也懂,抬手搓搓疲惫的脸,顺带将泪水揩掉。
席散, 各自归家。
班善因和韦侠两家挨着, 又在村尾,就携伴回去。
班善因和韦侠走在前面话家常,茆明明拉着茆七走在后面,说对婚礼的看法,说芳芳姐的丈夫不好看, 说时的语气完全是置身事外。
茆俞则垫后, 听着茆明明天真的话语,偶尔看向寡言的茆七。
到家了,班善因回头捞住茆七的手, 跟韦侠道别。
韦侠也抱住茆明明肩膀,说:“我们也回家。”
夕阳西下,山影树影屋影拉得老长, 韦侠见茆俞落在后面,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喊他,“茆俞,在想什么?”
茆俞抬眼看去,摇头说:“没有。”
他脚步加快,然后超过韦侠和茆明明,先进了家。
“唉~”韦侠又叹气。
她经常想跟茆俞谈谈心,但十五岁的少年过于沉稳,总是平平常常的,从不高兴也不悲伤,也不依赖别人,好像所有事他都能自己消化。也不给她靠近的机会。
“阿妈,你怎么了?”茆明明听到了那声叹气。
韦侠对她笑笑,说:“没什么,回家,妈妈晚上给你做仙草冻吃。”
“好呀!”茆明明雀跃地拍手。
回到家后,班善因又去忙了。
小溪边有块小菜地,现在清明雨水多,菜不好种,会烂根。菜要衔接上,就得烂了立即拔,然后再种。
为了一口吃食,重复劳动,茆七说去帮忙,班善因不让,给她一把炒豆子,让她在家待着就行。
茆七就在篱笆边上看班善因劳作,咬一颗豆子,腥气又硬,原始的味道并不美味。
天都快黑了,茆七还在这,跟以往不同,是现实的自己还没醒吗?
班善因忙完,抱着一把青菜回来,将院门合上,喊还在发呆的茆七,“阿七,太阳落山里,露水凉,回屋吧。”
茆七没回,突然低眼看了看自己腿间。
“阿妈。”从昨夜进入到茆村,她第一次喊妈妈。
班善因走向厨房,边说:“怎么了?”
“这个。”茆七指向自己的脚踝。
班善因随意瞥一眼,茆七细白的脚踝上,一痕血正蜿蜒而下。
青菜掉落,班善因整个人惊愕得不得了。少倾,她四周张望,见没人便快跑过来一把抱起茆七,带进屋。
给茆七脱衣,用热水擦拭,换上干净衣服,然后泡一杯热糖水给她喝,班善因就出了门。
将散落在院子的青菜一一捡起,眼泪也一一掉落,班善因不懂,不懂老天爷为什么要如此捉弄她。
菜捡回厨房,看到静静躺在砧板上的菜刀,班善因愤然抓起,跑出厨房到院子,一刀刀砍向那棵像征着女儿出嫁的香樟树。
催落黄花,纷纷扬扬,刀刀钝响。
茆七在卧室的窗前,望见班善因发狂的行为,她也意识到,来了月经就代表生育能力的成熟。
班善因砍了一刀又一刀,隐忍痛苦,不敢声张,无声地流着眼泪。
旁观着班善因痛心疾首的样子,茆七很想跟她说,这是假的。
念头一起,茆七才明白她为什么在得知回到亲人时代,会这么地平静。她在抗拒,抗拒跟这里共情,因为结局必然虚假,所以干脆就别去付诸情感。
当然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只要醒来她就会离开,剥离这个环境,最终都是她一个人。参与进别人感情的过程,对她而言,只是一场必然到来的凌迟。
但是,此时她也因别人的痛苦,而难受着,即使清楚那是假的。
夜晚,在茆七假装睡着后,班善因独自出了门。
片刻后,茆七也跟了出去。
深山,夜深,黑灯瞎火,恐惧如同虚空的嘶鸣一般萦绕在耳边,只有月光可以照明,视力也是有限。
茆七只敢看近前,不敢眺望山林,怕会在重峦叠嶂里幻想出恐惧的物来。
兀自沉定间,一声攀升的狼啸猛吓了茆七一跳!她手脚哆嗦,都不敢走了,往身后周边瞥一眼,生怕野兽会窜出来。
好在虚惊,步速落下,茆七紧跟几步。她寻思,班善因说的怪物是不是这些野兽?
估摸着现在是九点多钟的时间,家家门户紧闭,窗户也无一丝光亮透出,但茆七在跟进途中,有听到喁喁人声。在酒席上村民说夜里灯也不敢点,可能是还没睡觉的人在说话。
有野兽出没,夜里谁还敢出来走动啊,不过也正因如此,藉着清亮的月光,茆七跟得十分顺利,随班善因来到村子高处。
不是白天举行仪式的木房子,但离那不远,是在同一直径的右半边,那座占地四间正屋的房子,外围有石头砌的高高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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