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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白骨层叠,像是对不为人所知晓的某种罪孽的沉默诉说。
凝辛夷眼瞳收缩,不过这样片刻,她的三清之气已然不济,过渡使用瞳术更是让她的眼眶酸胀不堪,连带着视力都有了一瞬的模糊。
既然已经看到了想看的,凝辛夷便打算敛了三清之气。
然而她才有此念头,还未来得及收了月瞳胧,那些在厚土中堆累如山的白骨之下,便倏而亮起了一道剑光!
那剑光中的杀意太浓,剑意太盛,吞吐的剑气也太快,凝辛夷甚至没能来得及有任何闪避的动作,便已经破开层叠白骨,顷刻而至!
然后擦着她的鼻尖骤停。
剑风吹起她的额发,将她的兜帽彻底掀开,甚至将她脸上胡乱涂抹后已经干涸的烂泥都剥落大半。
一声轻微的铮然。
剑尖距离凝辛夷的肌肤还有三寸,而这三寸之间,还有一只与剑尖只差分毫便要触碰的金钗钗尾。
剑身通体纯黑,金纹缠绕。
而那只夹在两指之间竖起的金钗,便像是那缭绕金纹在剑尖蔓延出的一缕花色。
三清之气将虚空搅碎,凝辛夷本就不甚明晰的视线更是恍惚,她分明已经通过这柄剑,这样的剑意认出了来人是谁,却慢了一刻,才看清持剑的人。
谢晏兮脸色苍白,青衣染血,纯黑束袖上都有了细小的裂口,血从他持剑的指缝滴落,算得上是满身狼狈。倒是那张实在漂亮的脸算得上是纤尘不染,只有侧脸沾到了一小滴血,反而显得他愈发唇红肤白,俊美无俦。
剑影钗光,谢晏兮发尾晃动,他盯着凝辛夷看了片刻,像是在辨认什么,然后才收了剑意。
“凝小姐?”谢晏兮收剑的速度很缓,甚至有点慢条斯理,他面上神色难辨,像是在将漫身杀意随着收剑的动作一并收敛,却到底还是在看到凝辛夷的时候有了一抹上挑的笑意:“你怎么在这里?”
只是那笑意很淡,倒显得他的话语里漫不经心的惊讶更多。
可若是惊讶染上了不轻不重的音调,落在旁人耳中,就会显得像是某种戏谑。
凝辛夷:“……”
实话实说,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有了谢晏兮莫不是来救她的猜想。
且不论他究竟是否已经得知了她掩藏在外乡人身份下的真容,就算是看在他们之前也算是并肩作战过,她多多少少也算是救了他一命的份上,会这么猜想,应当也不为过。
而且,话说回来。
还是那个问题。
他之前到底认出她了没有。
……就算没有,她此刻会出现在这里,又穿着与之前一模一样的衣服,除非谢晏兮是个傻子,否则没道理到现在还认不出。
凝辛夷忍着眼瞳剧痛,心道谢晏兮要装,她自然也乐意跟着装,于是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路过。”
谢晏兮的目光依然一瞬不瞬落在她脸上,像是要将她的轮廓都勾勒一遍,这种目光与其说失礼,倒不如说是某种警惕的审视。
说是收剑,那黑剑却又将收未收,依然保持着随时能出剑的姿势,持剑少年轻慢开口:“天寒露重,月黑风高,凝小姐……路过?”
这下,饶是凝辛夷视线些许模糊,也感觉到了谢晏兮的不对劲。
“大公子。”她放缓声音:“你还要用剑指着我吗?”
谢晏兮在听到“大公子”这三个字后,紧绷的手臂肌肉线条终于放松了些许,眼瞳中的寒气与杀意也散去,像是通过这三个字,才确认了眼前人的身份。
……亦或者真实。
他终于落了剑,指间的血也跟着他的动作一并落下,滴在剑身,沿着锋利剑刃向下,缓缓蜿蜒成一道锋利的血线。
剑收了,目光却没有。
他依然看着她,倏而问道:“眼睛怎么了?”
凝辛夷的心重重跳了一拍。
但她表情依然平静:“风沙太大,不甚入了眼。”
谢晏兮神色稍显古怪,又盯了她片刻,提了提剑。
剑光闪烁时,凝辛夷险些倒退半步,再定睛,才发现谢晏兮是递了剑鞘过来。
剑鞘上有一隅光亮的银纹装饰,恰好足够让她看清自己的一只眼睛。
眼型漂亮,眼尾微微上扬带笑,眼瞳极黑,是一双无论安在任何人的脸上都会让人觉得惊艳的杏眼。
只是此刻,剑鞘反射出来的画面里,她的眼瞳近乎占满了整个眼眶,显得她的眼里几乎没有了白,只剩下了三分之二的黑。
近乎妖异。
凝辛夷歪过头,下意识猛地闭上了眼,不愿再看。
然而下一瞬,随着沙沙声一并将她的衣袖和发扬起的风却停了下来。
风声未歇,只是风停。
耳边只剩谢晏兮的声音:“既然这风沙这么厉害,我自要为凝小姐遮挡一二。”
凝辛夷怔然睁眼。
谢晏兮落剑在一侧,剑意起阵,三清之气冉冉,他脸色并不多么好看,又满身带伤染血,也不知在见到凝辛夷之前都经历了什么,总之应是有过一场鏖战,也或许并不止一场。
白沙堤中,他战鼓妖,再搏杀草花婆婆,还给她渡了不少三清之气,纵使修为再高,消耗也早已过多。
可他却愿意在此刻燃起三清之气,起一面剑阵,只为帮她挡去她信口胡诌的所谓风沙。
许多话语在她唇边,末了却只剩下两个字。
“多谢。”
说完又有些失笑。
她与他的交集虽然不多,但她说多谢的次数,却着实不少。
只是每次多少都带了点儿心不甘情不愿,唯有此次,是真的诸般谢意,却无以言表。
谢晏兮并不掩饰自己身上的伤,似乎也没有想要逞能的想法,就这么在自己的剑旁很随意地坐了下来,姿态很是舒展。
但等到他揭开手臂束袖,看到自己的伤时,眉眼间显而易见地写满了不虞。
“同是天涯落难人。”谢晏兮勾了下唇:“你路过,我也是路过。既然谢我,凝大小姐方便再路过一次,帮我包扎一下伤口吗?”
凝辛夷:“……”
收回刚才的稍微感动。
绝不是她的错觉,这人说话,简直里里外外都是阴阳怪气!
披着外乡人姑娘的皮时,她自可以阴阳怪气地怼回去,但如今,他都指名道姓喊她凝大小姐了,她自然也要如阿姐凝玉娆一般温婉回应。
所以凝辛夷只能忍气吞声,佯做听不懂他话中的怪强怪调,眉眼端庄地应一声:“方才便想问大公子是否受伤了,又颇觉冒昧。如今大公子需要帮忙,自无不可。”
这下轮到谢晏兮抬眼看过来了。
连目光都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凝辛夷顶着他有些灼灼的视线,揽袍在他身边坐下。方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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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不甚清晰,直到这么近的距离,她才看清谢晏兮的伤势。
确实是一道入骨的砍伤,且因为受伤后无暇处理,又一直在起剑,伤口早已皮肉外翻,看起来颇为狰狞可怖。
凝辛夷心头却满是疑惑。
她对血腥味很敏感。
在她坠入这个记忆幻境之前,谢晏兮的身上绝无半分他自己的伤,那时他衣袖上沾的,全是妖血。
所以,他是在哪里受的伤?
是大家各自坠入了不同的幻境?还是说,在她来到这里后,白沙堤又徒生了什么变故?
她心头疑窦众多,却碍于自己方才信口的一句“路过”不能发问。
但这并不影响她旁敲侧击。
“谢家擅医,大公子这么重的伤势,怎么不预先处理一下伤口,也不至于拖延到这么严重。”凝辛夷随手扯了里衣的布料,封了他手臂周遭几处大穴止血,清了余污,然后一圈一圈绕了上去。
谢晏兮却道:“凝小姐常受伤吗?怎么看起来竟然有几分娴熟。”
她在试探他,他居然也反过来在试探她。
凝辛夷手下动作不停,她的手本就极稳,这样一圈圈缠绕伤口,不疾不徐,睫毛在眼下投下小扇子般一小片阴影:“平妖戡乱,岂能永远独善其身,受的伤多了,自然就会了。”
“原来如此。”谢晏兮的声音从她头顶投落:“我还以为像凝大小姐这样的家世,平妖的雅名之下,进出都有随从侍奉左右,哪里需要亲自出手。”
凝辛夷头也不抬,不软不硬回道:“随从的确是不少,不堪大用的人却也很多。习得一身本领,不进则退,时不时还是要出一下手的。”
谢晏兮“哦”了一声,拉长音调:“也是,凝大小姐这一身本事,总不可能是花架子。”
他话音才落,又轻轻地“嘶——”了一下。
凝辛夷面不改色地将手下的伤口绑了一个过分紧绷的结,露出一个端庄的笑:“大公子的伤口实在拖延太久,不得不包得紧一点,否则,可能就要留疤了。”
谢晏兮却仿佛听不出她话中的奚落,很是认真地低头看了会儿:“还好凝大小姐的里衣质地足够柔软,否则说不定真的就要割伤我了。”
凝辛夷:“……”
该说不说,这次是真的有点牙痒痒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音色依然柔和:“虽未拜堂,我与大公子到底也有婚约在身。此地此处实在条件所限,只能就地取材,想来大公子不会拘泥于这般小节……”
“是不应该拘泥。”她还没说完,谢晏兮便已经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然后在凝辛夷稍显愕然的目光下,抬手开始解衣襟。
凝辛夷:“……??”
她骤而警惕的样子太过明显,惹得谢晏兮飘来一眼:“凝大小姐身经百战,见识多广,想来应该不会没见过肩膀上的贯穿箭伤吧?”
他边说,边露出肌理漂亮的脖颈一侧,微微侧头,眉头却因牵到伤口而拧得更深。
确实是血污厚重的一大片,倒是已经简单处理过,箭在第一时间就拔了,血也不再往外冒,看起来却依然血肉模糊。
难怪他的身上有这么浓的血腥味道。
入骨的伤就有这样两处,其他地方不太用处理的小伤擦伤恐怕更是不计其数,想来此前他经历的战局很是凶险,来不及第一时间处理,这才沾了满身的血气。
都伤成这样了,凝辛夷也懒得计较他刚才的话语,扯了更大一条里衣下来,绕过他的肩膀,缠了个密不透风。
但她心头的疑惑却更深。
谢晏兮到底经历了什么,在哪里受了这么重的伤?
再联想到他刚刚见到她,用剑指着她的警惕模样,莫非他入了什么与她完全不一样的幻境,还见到了能够迷惑他的虚影?
她还在思忖要怎样才能从谢晏兮这里问出个结果出来,便听他道:“我闯了九重杀阵才见到你。”
凝辛夷下意识抬眸。
正对上谢晏兮看过来的眼。
他衣衫不整,眸色虽淡,唇色却艳,对上她的目光时,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便自然带了三分笑意。
“你呢?”
第22章
剑阵隔绝了风,但风声依旧。沙沙声却好似也被那剑阵隔开,在这一瞬变得极远。
谢晏兮音色偏低却清冽,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气,和他整个人一样,有些漫不经心,却又更像是在用这一层散漫来遮掩他原本的模样。
就像现在,凝辛夷在听到他这句话时,险些又要以为,谢晏兮如此踏破杀阵,刀光剑影,真的是为她而来。
但她自作多情过一次,自然不会犯第二次这样的错误。所以她只是慢慢眨了眨眼,道:“我倒是没有遇见什么杀阵。”
谢晏兮没露出什么意外的神色,以他之能,踏出杀阵都如此狼狈,凝辛夷若是全盛状态,还能与之一搏,如今这个样子,若是遭遇与他一般,断不可能如此好整以暇地坐在这里。
……也不算特别全须全尾。
他是傻了才会信,她的眼睛是真的进了风沙。
“只是,你们谢家人的墓冢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除了你和我,还有其他人落入幻境吗?你有见到他们吗?”凝辛夷干脆利落地处理好他肩头的伤口,又问:“还有别的地方吗?”
其实是没有了的。
或者说,并非其他地方没有受伤,但伤到需要帮忙包扎的伤口,的确是没有了。
但是谢晏兮的嘴在这一瞬,却甚至快过了脑子,还掠过了她之前的所有问题:“有。”
说完他自己也有点微愣,结果便见凝辛夷稍退开一点,那张明显带着假面笑容的漂亮小脸上露出了一点苦恼之色。
她用指尖弹了弹自己的衣袖,苦恼里分明还带了一分显而易见的故意:“可是,我的里衣不够了呀。”
谢晏兮:“……”
行,在这儿等着他呢。
说完这句,凝辛夷心底顿时舒服多了,她诚心诚意道:“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谢晏兮稍挑眉:“什么办法?”
凝辛夷伸出一只手:“借我点三清之气。”
一只白嫩纤细,堪称柔弱无骨的手带了点儿理直气壮地伸到了他的面前。
要不是谢晏兮亲眼见过她出手,一定会被这只手骗到,觉得这位凝家小姐是真的十指纤纤,徒有虚名,不染尘埃。
谢晏兮之前就给她渡过气,自然知道她体内的确已经消耗一空,而在这幻境之中,看似一切都很真实,却到底与外界不同。
三清之气流转的速度极慢,想要自然恢复,恐怕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他自己本也消耗甚大,但凝辛夷说要借,他便已经并无犹豫地伸手。
肌肤相触的刹那,反而是凝辛夷自己手指轻颤一瞬。
谢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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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的手是热的。
与其说热,不如说,他的体温高得有点不太正常,像是在灼烧。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手指修长,流畅的肌肉线条延伸到腕骨,便是腕骨上有束腕勒出来的些许红痕,看起来依然非常赏心悦目。
要说的话,那些红痕,反而让提着剑满身杀意、看起来有点无坚不摧的少年,多了几分破碎感。
而现在,他掌心的热铺洒在她的肌肤,他握剑磨出的薄茧极细微却极难忽视地摩挲在她的指腹。
这一瞬,连呼啸向她而来的三清之气都被她忽略,好似只剩下了掌心的这一点热。
等她回过神才发现,谢晏兮渡给她的三清之气着实不少,甚至比之前那一次还要多一些。
堪称慷慨。
凝辛夷多少有些暗自心惊。
这个人的三清之气是不见底吗?他到底是什么境界?
却听谢晏兮倏而开口:“当然可以借。不过,你说借,有打算什么时候还吗?”
凝辛夷:“……?”
他认真的吗?
她飞快收回了慷慨的评价,沉默片刻,才平心静气道:“还是可以还的,你不放心的话,也可以打个欠条,但是现在是不是可以先放开我的手了。”
谢晏兮的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却岿然不动,似笑非笑道:“只要这么多?”
凝辛夷一脸端庄,皮笑肉不笑:“不敢要太多,怕还不起。”
谢晏兮这才慢条斯理松开,末了,还来了一句:“不够再来啊,很便宜的。”
凝辛夷飞快收回手。
用便宜来形容如此精纯、且能抚平她体内伤势的三清之气,这人说话真是……又荒唐又离谱。
谢晏兮看着她收回手的动作,正要再说什么,凝辛夷已经止住了他的话头:“大公子这手,实在有点烫手。”
谢晏兮:“……”
凝辛夷竖起手掌,她的掌心果然泛起了一点微红,证实她所言非虚。
谢晏兮盯着那点绯红,这次是真的陷入了沉默。
女孩子的掌心,这么娇嫩?
他的手……真的这么烫?
凝辛夷才不管谢晏兮在想什么,既然借了三清之气,自然也是要用的。
鬼咒师既然能沟通阴阳,上请神祇,下驱妖鬼,便能请来擅医的神鬼。
所请的那位神鬼越强,所要借用的力量越大,消耗自然也越多。
借一位简简单单擅医的神鬼之力,凝辛夷在心底评估过,她完全能承受,也不必点燃九点烟。
她抬手按在眉心,三清缭绕,才要闭眼再睁,一只手却蓦地遮住了她眼前的所有光线。
许是顾及方才她说的那句“烫手”,他遮住她视线的手上有些潦草地缠了两圈束袖的黑布,于是那片灼烧般的热,便只剩下了浅浅的一层。
“如果你所说的办法,还要用到眼睛的话,我觉得我还能再撑一会儿。”谢晏兮语气很是散漫,如果不是他到现在还席地而坐,一副完全不想再多动一下的样子,只是靠听的话,丝毫听不出受了多重的伤:“还死不了。”
凝辛夷按在眉心的手指顿住。
她能看出来谢晏兮究竟失了多少血。
就算死不了,这伤势也绝对不能再拖,只是像她这样简单的包扎只能顶一时。
“好,那你自己来。”凝辛夷也不坚持:“扶风谢氏本就医剑双绝,你应该知道自己伤得多重吧?”
谢晏兮没移开手,只轻笑了一声:“那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凝辛夷问:“什么?”
“医者不自医。”谢晏兮道:“我能医你,却只能靠别人来医我。”
凝辛夷想说,那你还在这里废话,不快点把手移开,却听谢晏兮又问道:“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你知道怎么破开这个幻境吗?”
他终于移开了手,让凝辛夷重见光明。她侧头看向被谢晏兮一剑斩了个七零八落,白骨翻涌一片狼藉的地面,在心底叹了口气。
“大约知道。”
谢晏兮道:“那我借你的那点三清之气,不如留着破开这里,好让我们早点出去,满庭的医术还不错,应该来得及保住我这条胳膊。”
换句话说,只有他们两个人落入了这里,其他人都还在幻境外面等着。
但他是怎么知道的?
凝辛夷沉吟一瞬,先将这个问题暂且搁置在脑后,转而认真思考起了谢晏兮的提议。
……道理是这个道理也没错。
能让她少用一次鬼咒瞳术,她当然乐得轻松。
而且无论他到底是不是专门来救她的,哪怕只是他渡了三清之气给她这一件事,凝辛夷也肯定要将他带出这里。
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破开幻境这个事情多少就变得有些不情不愿了起来。
凝辛夷在心底叹了口气,然后有些破罐子破摔地向着谢晏兮伸出一只手。
谢晏兮不解其意地看向她:“……?”
“再借点。”凝辛夷道。
谢晏兮轻轻挑眉。
凝辛夷厚着脸皮道:“这点三清之气,疗伤是够了,想要出去,还差一些。”
谢晏兮却还没有什么动作。
凝辛夷便以为是他三清之气已经见底,方才不过玩笑一语,自己的要求实在有些冒昧,便要收回手。
那只骨相漂亮的手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腕。
“没说不借。”谢晏兮道:“我只是在想,给少了,难免不够用,你还要再开一次口。给多了,我又未必还有。毕竟我的三清之气,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
凝辛夷等着他的下文。
谢晏兮果然继续道:“不如,我就这样支着,你想用多少,就直接用?”
凝辛夷一愣。
还能这样?
这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但……
凝辛夷垂眸看向他隔着衣袖点在自己手腕的手指,很是后知后觉地想到,若是这样都可以渡三清之气,为什么刚刚一定要用手。
她这句话憋在心里,却见谢晏兮终于按着剑,站起了身。
他坐着的时候还没有太多的感觉,直到此刻起身与她并肩,凝辛夷才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身高不过堪堪到他的锁骨,而他看起来清瘦,阳光落在他身上,阴影笼罩下来,却几乎能将她遮个十成十。
是太有压迫感的身高。
却因为他刻意的收敛,并不让人难受。
凝辛夷瞬息之间已经做出决断:“好,有劳。”
谢晏兮却没有什么动作,看凝辛夷带了点催促地看过来,才问了一句:“你确定要顶着这样一双眼睛出去?”
顿了顿,又可以改字:“哦,不是出去,是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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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辛夷:“……”
是她想吗?
用得着他在这里专门提醒?
她一把捞起兜帽,将自己连头带脸遮了个密不透风,然后再不想与他有任何言辞上的交锋,已经抬手起扇。
这幻境与草花婆婆设下的天地棺椁并不相同。
破开天地棺椁,她连请三位神鬼开玄日,几乎是以一股蛮力将那生死大阵彻底碾碎。
但这里,她要做的,从来不是“破”。
而是渡。
这些不知是谁的记忆幻境中的亡魂,无论是在真实世界中,还是被困在这里的记忆中,都不亟于活死人,以魂体上演自己最痛苦的一幕幕。
无人在意这偏隅之地的痛苦沉沦。
唯有她看见了。
扇开一寸,青烟一尺。
所以,她来渡亡魂,入往生。
第23章
白沙堤。
元勘的瓜子带得再多,也经不住他嗑的速度飞快,程祈年在本子上才画了个粗样,他的脚边已经堆了一小摞瓜子皮。
风吹过的时候,还有几片被卷起,直接落到了程祈年的本子上,然后被他极是嫌弃地用小指挑开。
“这位公子。”程祈年一忍再忍,终于在元勘落来第三块瓜子皮的时候,开了口:“劳烦你换个风口,你的口水都要把我的本子晕湿了。”
元勘才不管,他往地上吐了一口瓜子皮:“条件艰苦,监使大人千万见谅,多多习惯。就像我习惯你画图的声音一样,一开始也觉得怪吵的,很烦躁,现在听,还觉得挺悦耳。”
言罢还用瓜子皮指了指:“别停啊,继续画啊,停了还有点寂寞呢。”
程祈年:“……!”
程祈年怒意勃发,就要霍然起身,大骂两声欺人太甚。
结果起身的时候趔趄了一下,起来以后因为坐太久,方才也失血不少,头晕眼花,才起身又两眼一黑,坐了回去。
程祈年:“…………”
玄衣都没忍住,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饶是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也很难掩饰其中的一言难尽。
元勘更是毫不掩饰地嘲笑出声:“监使大人还是老老实实坐下休息片刻,不要勉强才好,否则若是伤到哪里,那元勘到时候,可就说不清了。”
程祈年再也受不了这样的阴阳怪气,饶是口舌稍拙,试图反唇相讥:“嗑瓜子太多,牙齿会嗑出缺口的,也不怪你说话漏风。”
元勘:“……!!”
这下跳起来的变成了元勘。
满庭坐在不远处慢慢擦剑,表情一如既往地淡淡,直到剑身重新光可鉴人,他又摸了一块磨剑石出来。
显然在这里枯坐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完全不无聊,甚至他非常习惯且乐于如此。
元勘和程祈年闹出这点小摩擦,他都没有多看一眼,只沉默专注自己手里的事情。
元勘和程祈年大眼瞪小眼,终于还是各自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落笔的沙沙声继续,也不知程祈年手里有多少炭笔,画了这么久,也不见要削。
坐在他旁边的玄衣则干脆抱着剑闭目养神,衣料下的肌肉却显然始终紧绷,显然一刻都没有真正放松警惕。
元勘看似表面嘻嘻哈哈地嗑着瓜子,实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暗自记录在心,来回踱步,屡屡看向天际,难掩眼底一抹焦色。
外乡人姑娘究竟被带去了哪里?
师兄呢?
两个人究竟汇合了没有?又遭遇了什么险情?
一时间,元勘又有些暗自懊恼自己在观里修行的时候没有更努力一些,否则也不至于在如今这等时候,只能在这里徒劳焦急等待。
但懊恼完,元勘自然也知道,捉妖修行这事儿,哪里是努力就能有结果的。
初时能够感悟到天地之间的三清之气,乃至通灵见祟,是生来便注定的事情,强求不得。待得入门后,想要有所进益,努力或许有些用处,但用处也不过是画符的速度在千百张的练习后能够更快半个瞬息,亦或者掐诀成咒的成功率比同门更高。
而上限,永远是天资所定。
谢晏兮的天资,是他穷极一生也难以展望的高度。
元勘当然羡慕过。
直到他知道,这样的天资背后,谢晏兮承受的是什么。
日出再日落,昼夜交替再轮回。
又一次见到日出,元勘背囊里的干粮已经彻底啃完,所有的瓜子也嗑了个精光,连堆在脚下的瓜子皮都被风全部吹走了。
四野寂静,元勘无聊到开始用小石子在地上乱画。
待得红日终于自天边升起,空气里终于传来了一阵些微的波动。
程祈年的炭笔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似有所觉地抬头。
枯叶被卷起,落在无字碑上的一层薄灰被吹开,靛青色身影按剑而立,高束的马尾被风扬起一个弧度,他的身侧,正是那位被黑色外袍遮掩得密不透风的外乡人姑娘。
元勘惊喜起身,才要喊人,却见两道身影站得不远不近,中间……还有一道桥梁。
再仔细看。
桥梁是谢晏兮的胳膊,桥梁的另一端,正搭在外乡人姑娘的手腕上。
元勘脚下一个急刹:“……??”
不是,师兄你?
这么下去可真了不得啊!
他正想着要怎么旁敲侧击提醒谢晏兮两句,却见谢晏兮刚要收手,却被外乡人姑娘倏而反手扣住了手腕。
元勘:“……”
怎么还有来有回,你来我往的!
师兄你在元勘我不在的时候都做了些什么糊涂事!
元勘倒吸一口凉气。
凝辛夷哪知道身后人的心理活动,她请神鬼来渡活死人,不仅将自己体内的三清之气消耗一空,还又从谢晏兮那儿渡了不少来。以谢晏兮的身体情况,应是一刻也不能等了。
她对满庭的医术并无了解,只是到底有些担心,所以下意识在谢晏兮收手之前按住了他。
谢晏兮有些讶异地扬眉,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脸上道地伸出一根手指,在唇前一比划:“放心,外乡人姑娘。”
凝辛夷:“……”
她不是那个意思。
但这个意思也可以有。
毕竟她之前确实也想过,如果谢晏兮非要吐露些什么,她的确也还有一些办法可以让他闭嘴。
“我是想问,你的伤真的不用我帮忙吗?”凝辛夷到底还是问了一句。
谢晏兮这才真的露出了几分意外之色,他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外乡人姑娘,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凝辛夷不解其意地松了手。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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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状况有比他还糟?
虽然没了三清之气,但她好歹没有受什么外伤啊。
三清之气没了可以再聚,受伤了可是要养很久才能好,更何况是谢晏兮那样深可见骨的皮肉伤。
然后她就看到,谢晏兮抬手招了招,元勘立马飞奔了过来,身形如箭。至于满庭,凝辛夷甚至没发现他什么时候动的,总之转头就看到他已经在谢晏兮身侧,一只手按在了他被包扎的手臂上,手下三清之气涌动。
仅仅两个人,就已经营造出了将谢晏兮围绕得水泄不通的盛大架势。
凝辛夷:“……”
这人之前有什么资格奚落她是前拥后簇徒有虚名的凝大小姐的?
这阵仗比之又有什么区别?
元勘的嘴比动作还快:“公子情况如何?怎么受了这么多伤?此行竟然如此凶险!我依公子的嘱咐,将两位平妖监的监使大人照料得无微不至,公子若是发现什么端倪,现在就可以问他们!”
凝辛夷早就发现程祈年和玄衣都还在不远处没走了。
按理来说,白沙堤妖瘴已散,诸妖伏诛,程祈年和玄衣的确可以转身回神都平妖监复命了,完全不必在这里等候良久。便是她平地消失,只要此处没有妖气,程祈年腰间挂着的罗盘不转,平妖监的任务便已经算是完成。
她还当是这两人有情有义,亦或是有其他未尽之事,却没料到,竟是谢晏兮让元勘和满庭将两个人扣了下来?
方才元勘说问,倒不如说是审问。
有点意思。
难不成,谢晏兮觉得,自己与他落入幻境,与平妖监的这两人有关?
念及至此,凝辛夷却又一顿。
……也不对,从时间顺序上梳理不通。
她入记忆幻境之前毫无任何征兆,断无时间在入幻境之前再做出什么安排。
除非……谢晏兮与她不同,是主动进入的。
难不成,他真的是去救自己的,却反而落入了某种杀阵?
他见到自己时所说的话,也所言非虚?
若果真如此,那杀阵原本是冲着谁去的?
她?
所以说,极有可能是谢晏兮反而替她挡下了这一次的杀阵?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凝辛夷终于停下了原本打算趁乱悄悄溜走的脚步。
看向谢晏兮的眼神也变得微妙起来。
她的确也想看看,谢晏兮打算对平妖监这两人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