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心的先生,愿上帝保佑你。”伊卡布躬了躬身,顺便把领子上的护颈丝巾解松了一点。刚才说了太多话,导致他现在有些渴……
九叔摇摇头,直接迈开了脚步:“我不信你们外国的神啊。”
在这间奇怪的酒馆里耽搁了一阵,现在天已经完全黑了。镇子小,电灯这种新潮玩意也就只有最高最大的那几间铺子和老爷们的家里用得起,寻常人家住的巷子已经暗下来,在月光下显出厚重的阴影;万籁俱静的街角,甚至隐约听得见小河那边传来的蛙鸣。
伊卡布紧紧跟在这位好心的大叔身后,一边走还一边打量着四周。
这里真就像是另一个世界,果然风俗习惯跟纽约、美国乃至于欧洲完全不同。路上寥寥几个还没归家的行人都跟头前的九叔穿着差不多,短褂子、长裤,有个人还在小腿上缠了好多层的布条,他猜可能是跟袜筒同样作用。
路边的院墙和大门看着也有点意思,那门上多半还贴着瞪着眼吹着胡子的人像,穿着锁甲或鳞甲,手里拿着带柄的武器,做出要打些什么东西的动作。除此之外就看不清了,夜晚的光线实在不怎么适合考察异世界文化。
也不知走了多久,俩人终于来到那柳树下的一进宅院,九叔率先推开门走了进去,对伊卡布一招手。
这个年轻人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还特意看了看脚下。
这门槛怎么这么高!
“这里除了我之外本来还有我两个徒弟在住,不过今天其中一个徒弟家里有事,我叫另一个徒弟去帮他忙了;你暂且睡他房好了,明天我去把师弟平时暂住的客房整理出来。”
九叔走进正堂,点起了煤油灯,才坐在桌边这么说。
“太谢谢了,慷慨的绅士。听起来您是一位教师,您的学生也住您这?这是一间家庭式的私塾吗?” 也不知道酒馆自带的跨语言理解系统是怎么翻译的,伊卡布先是费解,然后又坐下迫不及待地问。
“不、不是学生是徒弟,我这里是义庄……希望你别嫌弃。”
听到这个回答,伊卡布立刻兴奋起来:“这里是殓房?天呐,您和您的学生一定完全不迷信。哪怕是在纽约,也没几个人平时愿意呆在殓房的。……说起来您的英语说的真不错,看来这个世界英语也是通用语言嘛。”
“在中国也一样,不过这事情总得有人干嘛。”九叔从桌下掏出水壶来,准备去烧壶水泡点茶,闻言这么回答道。
但想了想,他又觉得不对,回头问:“英语?什么是英语?我不是一直在说中国话吗?”
伊卡布张了张嘴,惊讶地说:“哦!那老板说过的,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因为酒馆的关系可以毫无障碍地彼此理解。我甚至都没听出您说的不是英语,太神奇了。”
九叔头疼地捂着额头,对伊卡布说:“你先别忙着睡……一会先把你从那听到的事情讲给我听听吧。”
第三章 纵使刘君魂魄在
清晨的长街上,两个青年男子在薄雾中搓着手,往柳树这边走过来。
高点的那一个面容还带丝稚气,不过身材结实、走路带风,是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外加五官端正、神态自信,除了表情有些轻佻之外哪里都不错。
稍矮的那个明显就没那么自信了。虽然他容貌也称不上难看,但五官搭配在一起莫名其妙地给人一种愁苦的感觉;人虽年轻,长相却相当老,一脸的褶子不说,脑袋上还留着西瓜头,后面垂下一根猪尾巴小辫,说得好听点……算是憨态可掬吧。
高个子一边走,一边还对矮个子说着话:“文才,你真是笨手笨脚。要不是你把我姑妈的箱子打翻,咱们俩早就搬完啦!你看现在都早晨了,姑妈要开张了,我们还得回义庄去补觉。”
“那你下次就不要找我帮你,你以为我愿意?”稍矮些的文才不爽地反驳道,“而且你总是边搬边玩,一点都不认真。你但凡认真点,把箱子放深一些,我又怎么会碰到?”
两人就这么吵着嘴,但还是肩并着肩地往义庄走去,叫人说不清他们彼此间的关系是不好还是太好。
太阳从他们背后升起,担着豆腐的小贩已经开始走街串巷了,嘹亮的叫卖声拉开了一日的序幕。
这两位青年熟门熟路地来到义庄门前,果然见正门的门闩已经拉开,虚掩的门扇中隐约看得见九叔拿着把竹扫帚,正在庭院中扫去石板上的浮尘。
“……师父!怎么这么早,我来吧。”高个子的徒弟显然眼力见不错,连忙推门进去,走到九叔旁边接过了扫帚。
“……年纪大了,觉少。你们俩昨天没捣乱偷懒吧?”
一边文才也走了进来,把门重新掩好,麻利地到一边的井中打了一桶水,拿瓢舀着洒在地上浥湿灰尘、以便清扫。一边干着活,他还不忘向师父告状:“师父,秋生他一边干活一边玩,弄得我们俩都一晚上没睡。”
“哎呀,你这叫贼喊捉贼。”秋生也不生气,只是又跟文才斗起嘴来。
身为师父的九叔早就习惯这两个徒弟没溜儿的样子,干脆回到檐廊下点了烟袋,看着他俩一边做事一边扯淡,吩咐道:“累就别弄了,快去补个觉。昨晚上城外又有死人无人认领,镇长安排要跟上一批一起火葬,我们准备去镇东做法事。”
“哇,又要免费做啊。香烛冥纸不要钱的?”秋生一听就知道又没有赚头,不由得一边扫着地一边抱怨起来。
“你们啊,心里就只想着钱。”九叔抽着闷烟瞪了他一眼,“……这个世道你还怕没钱赚?何必在这种善事上硬要赚钱。需知人可欺天不可欺,宁可饿着也不能夺死人财。一个人无名无姓、没有亲人地死去已经很惨了,你再从人家身上捞钱是损阴德、要遭报应的!”
秋生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嘟哝:“……我没说要从死人身上捞……叫镇长出钱不就行了?”
师徒三人正在对话时,那边停放棺材的房间门一响,伊卡布从里面钻了出来。
昨夜两人秉烛长谈,这位帅哥知道九叔是镇上的“殓房老板”就来了兴致,想到要在义庄的死人身上尝试一下自己所谓的“科学鉴定”,于是对九叔百般恳求。
九叔一方面实在受不了他的嘴碎;另一方面也很好奇,这洋人的玩意,跟《洗冤录》比会有什么不同?难得有这个机会,互相印证一下也不是不可。
于是两人立下约定:验尸可以,但一不得脱去死人衣服、使其赤身受辱;二不得损伤死人面容与肢体;三不能验有名有姓有主的人,只能从那些无人认领的尸体中选。
即使如此,伊卡布也够兴奋的了,钻进去之后忙活了一夜,当然也没去文才的房里睡。
九叔就聪明多了,先是自己大概对那几具遗体看了看,根据前半生所学、发现的证据推测死因,然后就回房自行休息了,打算早上再跟这洋人互相印证。
现在见伊卡布出来,他连忙迎上去,笑问:“怎么样?有结果了没?”
“有了一些,正打算找您求证。”伊卡布矜持地笑笑,随即就看到院子里另有两个跟他岁数差不多的年轻人正朝这边看来,连忙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九叔。
九叔一伸手:“这是我两个徒弟,秋生和文才。你们俩,这位是师父刚认识的朋友柯先生。”
“不用,两位就叫我名字吧,我叫伊卡布。秋生,文才,你们好。”
伊卡布伸出手跟两个人握了握,看到他俩正在干活,连忙挽起袖子要帮忙。
这一辈子见过的洋人不超过三个的文才和秋生手足无措地站在那,看得九叔气不打一处来,连忙咳了咳以作提醒。
“……呃,啊,不用,您这身衣服也不合适干活,我俩一会就扫完了。”
秋生看到九叔给他使眼色,脑子一清,连忙回答,心里还同时在想:这洋人中国话说的真好。
文才也对着洋人点了点头,转过身、动作快了不少。两个大小伙子扫个院子能用多少时间,哪用得着别人帮忙?
伊卡布不是那种假装客气的人,见状也就没有硬要干活,而是走到九叔旁边,感叹道:“您的‘徒弟’是两个好小伙。”
你那是没见过他们调皮捣蛋的样子啊。
九叔心里想着,转而说:“既然有了结果,来,咱俩屋里聊。”
在屋里刚刚坐定,伊卡布就急切地说:“那我直接说第一个,左手边第三副棺材里的那位。目视其死体干瘦、无外伤、主血管和气管无压迫痕,手上没有指甲痕迹,口鼻内无血迹而有白色分泌物痕迹,皮肤发紫。我的推测是……因内脏病变突发猝死。”
“不错。《洗冤录》云:卒死,肌肉不陷,口、鼻内有涎沫,面色紫赤。”九叔点点头,示意伊卡布接着往下说。
“第二个是右手边第一副棺材里的死者,口鼻有血,胸腔塌陷但无可见外伤创口,右足有擦碰痕迹,推测为高处跌下致命,高度起码在二十英尺。
“第三个,右手边第三副棺材的死者,腰后有刀刺伤、皮肉翻卷,创口扁平、长约二英寸;双拳紧握、皮肤苍白,衣服上有大量血迹,是被背后持刀袭击刺中脾脏位置、大量失血而死。
“最后是右手边第五副棺材的死者、左手边第六、第七副棺材的死者,他们的体重对比身高和年龄特征来严重不足,脂肪和肌肉层都非常薄,可以直接从表面看出骨骼形状,双手紧抱胸前,是……冻饿而死。”
伊卡布说,接过九叔递给他的湿毛巾擦了擦手,满足地叹了口气。
“全都没错。”收回手的九叔叹道,朝着他拱拱手:“果然英雄出少年啊。曾经镇里的仵作干这行几十年了,很多时候还是稀里糊涂地应付了事;如今换了天下,只有城里才有‘法医’,镇上就更没有这方面的行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