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洋人们一个个都是眼高于顶、视国人如蛮夷的,慢慢地连国人自己也觉得洋人多半真是另一种生物,不然人家为什么更有钱、更自信,还发明了更多东西呢?
一时不如人,没什么要紧;最怕的是从此开始怀疑自己,觉得人家说什么都对、做什么都好,觉得自己真是蛮夷了。
人与人的差异再怎么说也没那么大,平均起来更是大哥别说二哥。
秋生在一边正走过来,听见文才和师父的对话,撇撇嘴说:“我们是想见世面的,可来到这才发现,见世面的是人家,我们是被瞧的。”
“听伊卡布说这里很少有中国人,很多人都不知道什么叫‘中国’,他们当然觉得新鲜。现在这不是也没人过来看了吗?”
九叔喝着咖啡,不以为意地说。
的确是,几个人刚到纽约的时候可以说是惊动地方了,连市长都出现在警局,在伊卡布想出一个借口解释他们三个的突然出现之前,他的同事们都得放下所有工作来维持秩序,一条街被民众围得水泄不通;但新鲜劲过去之后,大伙还是慢慢散去了……美国人也是要赚钱吃饭的。
尤其是有酒馆提供的便利在,九叔与他们对话全无障碍,大家不久就发现,这中国人原来跟咱老美国正星条旗的人也没啥太大区别!
在半路上这个镇子也是一样,即使因为肤色和相貌的不同引发了一段时间的注意,在九叔端起咖啡之后,渐渐地镇民们也就习以为常了。
“只有师父您说话人家听得懂,我们想吃饭都不知道怎么说,鸡同鸭讲有什么意思?”
秋生也在一旁坐下,还习惯性地顶着嘴。他抬头看了看九叔喝着的咖啡,稍微吐了吐舌头。
他是喝不惯这外国的药汤子……不过师父他自从那次去了外国茶馆、让伊卡布帮他涨了威风之后倒是越来越喜欢了,平时偶尔也去那一边喝咖啡一边看书。
九叔得意地说:“这都是因为你们不学无术。师父这个……这个叫心电感应,虽说我说的是中国话,美国人听来就是美国话。”
“……师父,一卡他跟我们讲了酒馆的事了。”
“……真是多嘴,咳,我是说,知道你们还问!”
就在九叔尴尬到快要发火的时候,伊卡布终于回来了。他出外公干,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向当地治安官报到的,这样纽约警局才好得知他的行踪;除此之外,他还买了一篮子的煎肉饼、蒸面糕、腌鱼和两瓶水果酒回来,正好赶在三个中国人饿得肚子叫之前祭他们的五脏庙。
“其实九叔你们不必在晚上留在这,我刚才在这镇上也看到酒馆的门了,今晚完全可以把你们送回任家镇住了。”
一边在旅馆房间里吃饭,他一边对九叔师徒三个说。
九叔则摇摇头:“难得出国,不体会一下当地的风土人情,急着回去干嘛?对了,我们还没看过‘沉睡谷’的卷宗,你要不给我们讲讲?”
“有道理。”
伊卡布赶紧把嘴里的肉咽下去,抓起一旁的餐巾擦擦嘴,伸手从背后的行李袋里抽出了案件记录,就摊在餐桌上翻开,借着桌上的蜡烛光芒给九叔他们讲起了“沉睡谷屠杀”。
离纽约两天路程的沉睡谷是个荷兰人聚居地,和大多数美国成立前就已建立的移民群落一样,几代人都在这里繁衍生息,居民除了新搬来的之外大多都能攀上点亲戚,相互间的关系那更是剪不断理还乱。
这次的事件中一共有三个人丢了性命,首先是彼得范加雷和他的儿子德克范加雷,两个都是强壮、有反抗能力的壮年男子,在郊外的田地里被发现,两颗头颅都被切掉,颈上的伤口光滑得像是镜子。第三个是寡妇温希普,同样也被斩首,尸首发现于一周后。
这三个受害者间看来没什么联系,或者说,没有什么超出沉睡谷居民间平均水平的联系;是否有什么隐藏的情状,那要等柯瑞恩警官前去一一探明了。
案子中最奇怪的当然就是三个人的死状,这个年代还采用斩首的方式杀人的可不多见了,这里又不是水晶湖……而且范加雷父子的身上甚至没发现其他痕迹,证明这两个人当时没能、或没来得及反抗。
讲完了案情之后,伊卡布还能收起卷宗、面不改色地继续吃熏肉饼,一边嚼着一边说:“这件案子是有很多疑点,但具体的情况只有等我们到了当地之后才能确认。”
知道伊卡布秉性的九叔早就抓紧时间吃饱了,看着徒弟们被过于具体的案情描述弄得吃不下饭,他心情大好,点着了烟袋抽着,仔细想着沉睡谷的事件里会不会有什么鬼怪之流的参与。
三个互不相关的人死于同一特定方式,确实很像厉鬼所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鬼生前一定也是被人斩首,在死后才会用同样的手段宣泄自己的怨念和愤怒。
想到这,他开口对伊卡布说:“到了当地之后,记得找县志过来看……找找在当地历史上有没有斩首处决犯人的罪案、有没有因战乱被斩首的居民,或者其他跟‘斩首’有关的事件。如果县志没有,当地老人多半也会记得一些……假如跟鬼怪有关,这样或许就能探明它的跟脚。”
“好的,我明白了。”伊卡布答应道。
旁边的两个徒弟已经没了食欲了,较大胆的秋生趁九叔两个谈话的时候低声问文才:“喂文才,你看过砍头没有?”
“没有……我记事开始就是民国了,怎么会见过这个?”
文才大摇其头。按理说在义庄的时间长了,两个人都不该怕这种事的,奈何伊卡布的描述实在太有画面感了,还特意形容了一下斩首后的伤口会出现什么样的状态、血管分布在脖颈的哪些位置、颈椎是多么不容易切断,叫人难顶。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师父怎么想的,帮忙就帮呗,还非要把他们俩也一起带着,晚上还不让回去,这几天的日子看来难过咯。
反正吃不下饭,秋生于是摆出副笑脸来,等九叔跟伊卡布交流完了,才向他请示:“师父,我出去转转,一会再回来睡。”
“你这个人就是猴头猴脑的,一刻也静不下来。去吧,别出这家旅馆,不然打断你的腿!”
九叔吩咐,并不让他走远。要是把徒弟丢在另一个世界,那笑话可就大了!
第十九章 行远自迩
秋生倒是很听话地没出旅馆……闯了这么多次祸也该学乖了,而且他也怕自己被扔在另一个世界。姑妈那头要是再见不着他,可不是要急死!
只是,这小镇的旅馆再大也大不到哪去,他又不能去闯别人的房间、又没法跟人交流,跑到露台上坐了一会、又到正堂转了转之后,只觉得一阵无聊。
这里的陈设对他一个中国年轻人来说倒是有点新鲜,但小旅馆的布置一切以实用为主,仔细看看就知道这是窗帘钩、那是杯架,跟任家镇大同小异,没什么意思。
左右看看之后,他终于发现旅馆门前有一堆人坐着,借着门口挂着风灯的灯光在干着什么。
“稍微走出门两步……应该不算出了旅馆吧?”
秋生心里这么想,终于还是敌不过好奇心的诱惑,走出门去,跟人群外围的几个闲汉一样抻着脖子往中间几个人围出的空地里张望。
一看才知道,这些美国人原来聚在一起博戏。
他们应该都是镇上的工人,穿着厚实、不易破的粗布衣,戴着毡帽,手臂结实,血管从皮肤里凸显出来;有那么几个人叼着短烟斗,袅袅的烟雾随着微风吹到后面,呛了秋生一口。
中间有两个人各自掏出几枚小小的铜币来放在手心里,先互相高声交谈了几句,比划了几个手势,然后一起把铜币扔进木头碗。周围的人立刻凑上去,看着其中一个一枚一枚地数出铜币;也没等秋生看出是怎么回事呢,就见数铜币的那个兴奋地一拍手,端起碗来把所有铜币都倒进了自己兜里。对面那位摇摇头,钻出人群,由下一位顶上。
秋生看了好几轮,才大致明白这些人在干什么……猜枚嘛。两个人一攻一守,守方要拿出跟攻方一样数量的铜币来,攻方先猜人头那面向上的铜币有多少个,守方就猜另一个数字,然后把钱扔进碗里;谁猜对了,碗里的钱就都归谁,如果都没猜对,那各自拿回自己掏出的数目,再来一次。
看得出这些人没有伊卡布那么有钱,碗里的铜币一直是五六枚的样子,不过看着他们赢了的兴高采烈、输了的也不恼,旁边观战的也在七嘴八舌,倒也挺乐呵。
不会说“美国话”的秋生也看得津津有味,要不是身上没钱,他都想要下场玩两把了。
夜色渐深,围在这里的人越来越少,只有没看够中国人的几个和特别喜欢博戏的人还在风灯下面奋战。
秋生感觉身上有点发冷,赶忙抱紧了胳膊。旁边粗壮的汉子哈哈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撸起袖子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肌肉,说了几句话,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么大块头,也不知道吃什么才能长成这样。”反正对方听不懂,秋生干脆嘟囔出了声。再看一眼那家伙沾着泥土和尘灰的胳膊,形状精悍、硬邦邦的像块铁,一定很有劲,他又不做声了,想想还是回去房间睡觉算了。
[29.第29]
他对在场几个人笑了笑,往回转身就走。可刚走了没两步,就感觉身上的温度又回来了,打在手背上的风也不凉了,反倒是后脖颈那块升起一股寒意来……
“不对!”有过一次经验的秋生心中暗叫不好,想了想,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快步走进旅馆一楼,跑去屋后的水槽那接了盆水,从身后掏出两片柚子叶来。
他走了之后,看新鲜的人也散了,旅馆门前还在猜枚的人只剩下三四个。
约翰就是玩得最起劲的那个,其他人都哈欠连天的快要困死了,他还是不放人走。
“再玩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