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目无言以对的时候,燕赤霞纠结了半天终于开了口:“两位道兄……你们口中的‘世界’,难道是说三千大千世界的那个?”
两师兄弟这才想起来,在场的还有一位道兄呢。
九叔摇了摇头,先叫四目别激动坐下来慢慢说,然后又赶紧跟燕赤霞解释了一遍,两人是哪里人、酒馆又是个怎样的酒馆、薛老板是不是正经老板之类的。
燕赤霞听完了这两个人的解释,倒没怀疑其他……这两个人打扮还挺像这里人的,但说话行事、摘下斗笠后露出的短头发都格格不入,外加作为证据提出的“历史”也全然与这里不同,说是另一个世界才能讲得通。
他叹了口气,说道:“两位道兄的描述栩栩如生,不是亲眼见过绝不可能。只是二位的镇子这两年尚且太平……我这里的‘世界’,却是永无宁日。没有什么秩序,只要拿起刀杀人与被杀;也不存在什么好坏,反正大家为了自己活下去什么都能出卖。城外荒草丛生、妖孽横行,城内打打杀杀、命如草芥,阴阳颠倒,善恶混沌,天地昏暗,人鬼难分!刚才我之所以一眼看出林道兄你的不信,是因为我这边的修道之人大多也是一样!”
“连燕道兄你也是?”四目不由得问道。
“……尤其是我啊。”
燕赤霞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柴火,在摇曳的火光中脸色阴晴不定:“我本是两江府的捕头,年轻时学了武功道术,自觉有能力改变这个世道,可惜蹉跎二十三年,连独善其身也不可能。我这些年看到的只是妖在吃人、人也在吃人,神仙?哪来的神仙?你叫我怎么信?”
九叔递给他一支雪茄,又问:“可是我看得出燕道兄你随身带着法器,还是能用道术的,这又是为何呢?”
“……我们这些修士大抵如此,既然不靠神仙,就得靠自己。三教法诀已经没人会了,师父教我的东西,全靠‘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可以看出燕赤霞这个人混熟了之后还挺不错的,说到这里还特意跳起来,往手上画了道符,为两位道兄演示了一下掌心雷。
只听他“天地无极,乾坤借法”的一声喊,真就借来了法力,一道光轰的一声炸在了伸进院里的一根树枝上,将它轰成了粉碎。
演示完这个,他还从怀里掏了本金刚经出来给九叔两人看,嘴里说着:“如果借不来法,还有这个垫底。这本金刚经是前朝高僧大德手抄,贯注‘度尽世间劫’的宏愿,也有降妖除魔的法力。”
四目多嘴问了一句:“不是说神仙不管用吗?怎么佛经管用?”
“神仙不是不管用……只是我与林道兄一样,没了信心了,只好借别教的现成物事来用。当时我想佛门修的是来世净土,是解脱,所以说不定反而有用呢?后来才发现真的有用。”燕赤霞笑笑:“我这半个道士,原本就是有什么用什么的,也一直好好的活到了现在……天道地道,人道剑道,我自求我道!所以……林九道兄,你何必为了这种事心有挂碍呢?自己找认准的路走就是了。你若觉得失了法力有所不便,那我教你乾坤借法好了!”
九叔摆手笑答:“燕道兄都说‘我自求我道’了,干嘛要我学乾坤借法呢?等我自己想通该信什么了,自然就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四目也摇摇头,他明白师兄是怎么想的之后,也没什么想再指摘的意思了,只是说道:“我没有你们二位的志气,继续受神仙庇佑没什么不好。”
燕赤霞倒是沉默了一会,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册书来,交给九叔,说:“林道兄,我们今天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刚才听了你所说的话,我觉得你是个可以托付的人。这卷书是昆仑山的某个长辈给我的,说是参透了这个就可以登堂入室,但我愚钝,不得其法。他还说每个人看这本书都各有领悟,都能走出自己的‘道’来……”
四目看着师兄接过那本册子,皱着眉头在火堆边翻开,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师兄在任家镇的时候还说不是仙缘……这仙缘这不就来了?昆仑啊,那可是公认的仙山,这个世界的昆仑似乎还有修士门派,也不知具体是哪一门?
他还是有自知之明,并没想着为什么这仙缘没我的份。从小到大都是,论人缘是他四目比师兄强一些,但说起法力高低、行事做人,那还得是师兄更胜一筹。其他人谁得了仙缘他都难免有点嫉妒;九叔得了,那他只觉得高兴,觉得是应该的。
燕赤霞自己也感觉和两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道士关系拉近了不少,哈哈一笑,正打算问问九叔刚才递过来的雪茄是干什么用的、要怎么吸,忽然好像从风中听到了什么。
“声音从寺前传来……糟了,是夏侯兄!”
第三十六章 残月幽香
兰若寺后院的某间屋子里,宁采臣正用一把带树叶的细枝扫去床铺上的灰尘。
这里原本应该是供僧人起居的卧房,陈设简单不说,常年无人打理、已经残破不堪。能用的只有一张床板、一张桌子,还有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
作为一个从小穷到大、还要进京赶考的穷酸书生,宁采臣早就习惯了这种居住条件了,安之若素地把灰尘掸到地上、掏出块粗布来大概擦干净,再用这块粗布仔细收起地上的尘土,往打开的窗外倒掉,回头洗脸洗脚时再顺便洗一下抹布就算完事。
虽说这样也不是彻底干净,但在这种废弃多年的寺庙住,就别硬要求一尘不染了。
但他刚回头想要在床板上再铺一层干草好和衣睡下的时候,忽然听到窗外传来几声咳嗽,听着还像个女人声音。
“难道刚才倒灰呛着人了?”
宁采臣想着,又往窗口那走去。他这间房是在二楼,窗外是一楼破烂的屋檐,有个几尺宽窄,再往外就是后院里稀疏的几根竹子了。本来他是想着直接把灰土倒到楼下院子里的,用的力气可能稍大了点,莫非院里有人经过?
等他来到窗前往外张望,看到的却是一个坐在一楼檐上、正掩面干咳的白衣女子。
她身材高挑修长,头上梳着蝶翼型的高发髻不说、如瀑的黑色长发还一直披到背上,拥有令人羡慕的发量;此时她捂着脸,看不清样貌,也不知道是怎么坐在了这摇摇欲坠的屋檐上的。
“哎呀,你怎么坐在这,掉下去可不得了。快进来。”
宁采臣倒没想那么许多,怕这陌生女子摔下去,连忙向她伸出手去。
那女子果然抓住他的手,借力来到窗口这边翻进了屋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外面呆太长时间了,那纤细的手臂异常的冰凉,叫他都吓了一跳。
借着刚刚在桌上点起的油灯灯光,宁书生这才发现,这女子半张脸和比雪还白的衣襟上已经沾上了一大堆灰尘,怪不得咳得这么厉害。
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去打水给你擦脸。”
“公子不必了,我家就在兰若寺后,那里有条小河,只要你送我回去就好。”
女子连忙劝道,放下擦脸的衣袖,露出一张叫宁采臣看得呆住的俏脸来。
虽说沾了些灰,但这容颜依然如此动人心魄……平直的粗眉毛当然不怎么柔美,但极衬她的脸型;白若牛乳的肌肤、红得像桃花样的嘴唇、有神的双眼、卷翘的睫毛,甚至些微有些凸出的兔牙都长得恰到好处,这气质真是增一分则过于妖媚、减一分则太过清冷。
也不知是不是被扬了一脸灰的缘故,此时的女子还微微蹙着眉,眼底里不免带上了几丝嗔怨,剪水双瞳如波光般流转。
对着这张脸的宁采臣是想吟首诗的,不过他要是有出口成章的本事、也不至于落榜……
不对,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
他在心底里警告自己要守礼、不得唐突佳人,连忙回身施礼说:“在下这就点上灯笼送姑娘回家。此地荒凉,难免有野兽出没,姑娘以后可不要自己在晚上出门啦……而且刚刚你还爬那么高,万一跌下去就不好了。”
“公子莫怪……寒舍距此很近,我平时常来兰若寺后院散步的。今天惊扰了公子,是因为那张画……”
女子朝着宁采臣书箱里露出的画轴指了指,又继续说:“那本是家父为我所画,不意流落于郭北县市集中。我本想买回此画的,可今日去问才知道已被公子买走,所以在此地看到时一时心急,想上来与公子打个招呼。”
这话里的漏洞当然很多,比如你远远地看到一个画轴就认出这是你的画?你想过来打招呼为什么不走前院檐廊旁的楼梯、而非要爬上后墙?
不过宁采臣什么也没想,听到女子这么说了,就抽出画轴来递给她,故作大方地说:“既然这原本是姑娘你的画,那就物归原主好了……也没、没花我多少钱……对了,敢问姑娘贵姓芳名?”
“我叫聂小倩。”这姑娘扑闪扑闪好看的大眼睛,这么回答。
另一边,在兰若寺前,九叔和四目跟着燕赤霞,找到了坐在树桩上包扎伤口的夏侯剑客。
见他无事,燕赤霞这才松了口气,发自肺腑地说:“夏侯兄,幸亏你没事。”
“哼哼,不用你燕赤霞假好心……这几个人还奈何不得我。”夏侯剑客冷笑道。
追上来的九叔和四目这才发现,夏侯剑客的四周都是血迹,周围的荒草里已经趴了十几个缺胳膊少腿、或是掉了脑袋的人。
四目又仔细看了看周围,悄悄在师兄耳边说道:“师兄,我说他怎么撞上了呢……我之前在这里施符作法,布了个八门金锁阵,把郭北县追来的人困在阵中。看来这夏侯剑客是误打误撞闯进来了。”
果然又听夏侯剑客说道:“我行到此处,忽然不辨方向,又有这几个人没头苍蝇似的举着刀剑来抢我,一怒之下就都给杀了。燕赤霞,我知道你会些妖法,你敢说这周围的符咒不是你布置的?”
“我要为难你夏侯兄,还需要动用法术?”
“你!”夏侯剑客怒而起身拔剑,九叔赶紧上前劝道:“两位大侠这是何必呢?天色已晚,夏侯兄你哪怕想去郭北县投宿也赶不及了,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兰若寺暂住一宿。”
之前听燕赤霞说此地有树妖,那为了夏侯剑客的安全着想,还是劝他回到兰若寺更好。
虽然夏侯剑客这个人不知道是正是邪,但既然和燕赤霞认识并且这么多年也没有真正翻脸,应该除了脾气暴躁之外没做过什么坏事,留在野外白白丢了性命就不好了。就连困在八门金锁阵内的几个人也是先要抢他才被料理的,哪怕留他在兰若寺,只要别接近或刺激他,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