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节(2 / 2)

向混沌献上忠诚! 6801 字 2023-03-13

第四十九章 不足百年的孤独(下)

从小县城,到艾希出生的小山村,只有一条周末开通的大巴车路线,属于是国家福利政策、捎带着连接一些微型居民点的赔本闲线,大多数时候没什么人在,除去车头哪怕没人上车也会按部就班开早晚两个来回的司机外,就只有艾希每周都会坐在最后一排。

最老式的大巴车,没有空调,蓝黑色的窗户也打不开,到了夏天,车里总是闷热的像个蒸笼,配合汽油加上老旧的皮革金属被太阳暴晒的气味,又暗又闷,无比压抑。

但艾希一直安之若素,安静地翻看着自己手里的书,伴随着汽车的抖动,一页又一页的翻过,近两个小时的山路,无论中途有多么颠簸,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书上的文字。

毕竟,比起他偷渡到大洋彼岸时,在集装箱里和二十多个陌生的男男女女共度三天三夜,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听着女人的抽泣或男人咳嗽声,闻着难以言喻的臭味……大巴车的体验,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某种意义上,倒是能让他回忆一番童年。

父亲好酒好赌又好毒,老人留下的房子早就被卖掉了,从艾希记事起,他就住在村子角落的一间破砖房里,无室无厅,四面漏风,母亲拉了几个工地用的破塑料帘子,勉强把厨房单独圈了出来,剩下的便是卧室和客厅的综合体了,至于卫生间,自然是到林子里随便解决。

屋里只有一张勉强没散架的木板床,大多数时候是喝醉了的男人在睡,少部分时间他没钱喝酒得以清醒时,才会“施舍”女人小半个位置,而墙角处则还有一张捡来的破床垫,便是大部分时间女人和艾希的归宿。

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床垫,估计是正在焚烧的垃圾堆里,漏出来的海绵甚至被烧黑了一大块,闻起来就跟大巴车上暴晒后的汽油皮革味一样,无论坐多少次车,走多少路,正常人永远也闻不惯。

也难怪男人宁可干睡木板床,也不躺那张破床垫。

不过年幼的艾希倒不介意,反倒挺喜欢这张床垫,毕竟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时间,能和母亲待在一起的机会。

现在想想,那真是一种奇怪的感情,明明母亲从来没有像其他人的母亲一样呵护过他,她从一开始就视他为痛苦的烙印,险些把他掐死在水桶里,她没有给他起名字,也不会跟他说任何话,只是出于对生活折磨的麻木和生物的母性本能,才用残羹剩菜把他喂大……她在看着他的时候,甚至没有眼神。

不是没有眼神的波动,而是没有眼神。

就像在看一根杂草。

但他还是觉得待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才会有一丝安心。

这大概就是碳基生物愚蠢的血缘本能吧,因为这种本能,母亲养大了他,也因为这种本能,他才会一遍又一遍地往返于县城和山村之间,祭拜亡灵。

说是祭拜,其实艾希也没有带任何东西,也不会说任何话,只是走到那片埋着他父母骨灰的废墟边,坐一坐。

二十年过去,时代的巨变下,除了几户最顽固不化的老人家,这个村子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搬到城里了,而艾希曾经的家仍是片废墟。

那是真真正正的残垣断壁,被大火烧得漆黑的砖头,缝隙间早已挤满了荒草,连砖缝里都能探出几根来,令人惊讶于它们的顽强。

艾希坐在草地上,从日升到日落。

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一生的戏剧已经落下帷幕,除非自己找死,不然他再也不可能出现在世人的眼前,剩下的只有多到可以无限挥霍的时间,看书终有看腻的时候,想外出走走却又不知何向,思来想去,唯一对他还算有“意义”的地方,便是这处废墟了。

但到了地方,脑海却又是一片空白。

没有对他们想说的话,父亲也好,母亲也好,那两个人的眼里从来都没有过他的存在,最开始可能还有仇恨,但后来连仇恨都没了,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冷漠……他从来都是多余的物品。

倘若世上真的有亡灵,倘若父亲和母亲依然徘徊在这片废墟的周围,他们所争执不休的执念恐怕也只剩下对对方的仇恨。

与他无关。

于是,便没有开口的必要。

就这样,从日升坐到日落。

期间想了什么,他不记得,也懒得记得。

直到手机闹钟响起,返城的大巴车即将到达,艾希才会站起身,走向村子之外。

每每回头最后望去的一眼,总能看见空无一人的密林里,阳光掠过树叶,投下细碎的阴影,也在空气中映照着无数漂浮的光的粒子。

一周一次的往返,就像电影一样,持续了三年。

理所当然,大巴车的司机也跟电影院的员工们一样,是避不开的人,而且一直不变。

这是一位年纪不小、怒发斑白的老人,据他自己讲,是快退休了,所以公司才来安排他开这趟几乎没有人的闲班,算是照顾,不过老人自己却不满意——任何一位司机都是嘴巴闲不下来的人,车里不热热闹闹的,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于是,哪怕艾希从一开始就秉承着沉默的原则,除告知停车地外从不回应他的任何招呼,到了第二年,老人依然开始自顾自地用他的大嗓门,在驾驶席跟最后一排的艾希聊天,或者说单方面的自言自语。

跟所有的老年人一样,话题聚焦在儿女学习和婚嫁上,老人一边抱怨上高中的小儿子学习不成器,天天勾搭小姑娘,一边抱怨读哲学系博士的大女儿太书呆子,明明长得也算个万里挑一的美女,二十六了连个男朋友都没谈过,寒假回家也就只知道翻那堆大部头的书,还全tm是他看不懂的鸟语。

话里话外,自然隐隐透出想给大女儿牵线搭桥的意思——艾希的外貌身材和衣着打扮委实太过惹眼,哪怕态度冷淡,时间长了,自来熟的老人家也没忍住试一试的念头。

当然,据他自己所说,更多的还是看重艾希的孝顺,一周回老家去扫一次墓的年轻人,连大熊猫都不足以描述其稀有度了。

艾希自然不作回应,不过,像电影院的员工们一样,终于有一次寒假,大巴车上还是多了个年轻女孩。

这位大女儿没老人家自夸的那么离谱,不过依然算得上少见的美人,那股扑面而来的书卷气更是现代都市里罕有的,之所以单身这么多年,大概和怀里那本快被翻烂了的德文原典《实践理性批判》有关。

现代的浮躁社会,哪怕是再被美色冲昏头脑的男性,都会在一位能翻烂康德原典的哲学系女博士面前望而却步。

大女儿显然是在老人家的贯耳魔音下被逼着过来“相亲”的,脸色板得像是希腊神话里牢不可破的叹息之墙,除了坐到最后一排艾希的对面之外,整个漫长的出发车程中,没说过一句话,一直在默默看书。

驾驶席上的老人家大概是跟女儿达成了某种协议,这回也全程闭嘴,但从不时传来的长长叹息声中,可以听得出老人的心急如焚。

艾希并不在意这一切,他依然像往常一样,默默付过车费下车,走向家的残垣断壁。

隐约可以听见背后的车上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等艾希快走到第一条田间小路的尽头时,才有新的脚步声跟来。

那脚步声跟随着艾希一直穿过整个荒芜的小村子,中间始终隔着长长的距离,直到艾希在草地上坐下,脚步声便也停下了。

艾希不知道那位大女儿在背后看了多久,也没再在意中途什么时候脚步声才离去,只知道又一次日升日落,等他再回到大巴车上时,最后一排仍是两个人。

返城的路上,大女儿不再一直看书,而是时不时抬起头来,打量着身边的人。

艾希只能通过余光感受到她的抬头和定睛,看不到她的眼神。

他也不在意。

整个返城的路上,大女儿仍没跟他说一句话。

只是,停车后,她比艾希更先起身下车,并在老父亲满眼的期待中,最后回过头来,简简单单的说了一句话:

“孤独到了这个地步,为什么非要强迫自己活着呢?”

艾希第一次抬眼与她对视,却只看到她的背影。

接下来,倾倒入耳膜的究竟是老父亲的惊愕、气愤和破口大骂,还是老人家小心翼翼地赔礼道歉,艾希记不清了,只知道一直到他回到家里,脑海中像是都在盘旋着这句话。

想了什么,什么时候睡着的,也都记不清了。

只是,后来,每周末再去搭车时,老人家变得沉默了起来。

他世界中最后的热闹,也变得清静下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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