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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这世道, 评判一个男人好坏的标准实在太简单了,女子要清贞,要贤良淑德, 男人却可以不做圣人,他只要有学问,走正途,无不良嗜好, 那就是一个顶好的人,至于他在屋里有几个侍婢通房,那是别人的内宅私事, 外人是不能窥探的。
过完年后, 怀安开诚布公的跟林修平聊过一次, 问他为什么要求娶他姐姐。
林修平说:“令姐肯为一个弹曲的女先生仗义执言, 足见才华横溢,秉性善良,你们沈家门第高洁, 家风清白, 若能娶到这样的女子为妻,那是愚兄莫大的福气。”
怀安将这话转述给爹娘,沈聿也说, 林家门风严谨, 林修平的父亲虽没有功名,为人倒也端方, 母亲念佛, 乐善好施, 同几个官眷合办了慈幼堂,收容了十几个被人丢弃的孤儿。
同僚亲友无不称赞林修平的人品, 孝顺守礼,勤奋好学,就连国子监祭酒陆显,都夸林修平的学问好,金榜题名指日可待。
从这天开始,两家的走动频繁起来,林柏泉邀请沈聿过府一叙,是相看女婿;许听澜邀请林夫人及林家大奶奶来内宅赴宴席,是相看儿媳。
两个孩子模样出众,谈吐得体,在父母长辈眼中都极为满意。
林家遂派媒人登门提亲,开始步入流程。
在外人看来,这注定是门当户对珠联璧合的佳话,连怀薇本人对林修平也颇有好感。
只有怀安暗自担心,林修平作为全族的希望,家里最为器重的孩子,是否宠溺不好说,备受关注是一定的。
堂姐平时在家里弹琴调香烹茶读诗赋,江南民风开化,家里也从不将她困于内宅,一旦嫁到林家,一生都要围着丈夫转,相夫教子操持庶务,再也没有自己的一方天地了。
更何况林修平的为人,也让怀安心里没底。
他前世也只是个高中生,没什么社会经验可言,只知道弟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
众星捧月长大的孩子,性格通常比较自我,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忽略他人的感受,他很难想象前世弟弟长大结婚该如何与另一半相处。但那是在现代,人可以不用结婚,感情不和也可以离婚,不能同日而语。
到了这一世,大哥也是家里读书最好的孩子,不但勤勉自律,还近乎过目不忘,可是爹娘不会只专注于大哥,对他们兄妹三个都是同等关爱的,但又没到娇生惯养的地步。
这只是他的想法,在时人眼里,相夫教子是女人的本份,扶持丈夫立业,是她应尽的责任,丈夫子□□秀,是为人妻子最大的成就。
荣贺瞧着怀安总是闷闷不乐的发呆,好奇问他:“你姐姐觅得良配,你难道不高兴吗?”
怀安忧心忡忡的说:“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林修平是你朋友啊,你在担心什么?”荣贺觉得他纯属杞人忧天。
“是朋友不假,可我也不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怀安道。
荣贺噗嗤一声笑了:“被你看着长大的……那只有我了,可我只能娶平民女子,你家门第太高啦。”
“去!”怀安白了他一眼:“我总觉得他的人品,不像旁人口中说的那样好。”
荣贺的神情认真起来:“这话可不能乱说,你有什么凭据?”
“没有。”怀安摇头:“男人的直觉。”
荣贺又笑了:“我父皇说男人的直觉最不准了。”
怀安道:“这你就不懂了,男人的直觉,只有对男人的时候才准。”
话虽如此,可怀安也只能跟荣贺袒露感受,这种无凭无据损人清白的话,就算跟爹娘说也只会被骂。
他只能多与林修平接触,从他的言行举止中考察他的人品。
转眼到了四月,经过“纳吉”,两人八字没有相冲相克之像,两家便初步定下了婚事。时人以五月为恶月,喜事庆典,往往避开五月,两家便商定六月下聘、过大礼,七月请期,从来年开春择一吉日完婚。
相比于婚姻大事,送孩子上学却不必避讳某月某日。怀安终于过了《五经》关,再也没有拖延的理由,在老爹的安排之下进入国子监,连犯开学综合症的时间都没有,前一天定好了的事,第二天就亲自把他送到国子监应卯报到。
陆显今日也在监中,只见怀安束起了头发,一身监生的月白色的细布褴衫,斯文乖巧的模样颇具迷惑性,要不是陆显从小扛着他薅秃了翰林院的果树,还以为又是一个沈怀铭呢。
怀安在一众国子监官员的注视下,先拜至圣先师,再拜祭酒。
四拜礼成,陆显说了几句“业精于勤荒于嬉”的劝勉之词,喝了他敬上的茶水,便叫他起来。
众人退出堂外,关起门来,陆显仍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辈态度:“小怀安,一年不见长这么高了!”
怀安笑问:“昨天还收到大哥的家书,问我陆伯伯和婶婶身体可好?”
陆显捻须笑道:“都好。”
“……”
沈聿一脸无奈的坐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鬼精鬼精的小子跟校长联络感情。
直等他联络的差不多了,才插上几句话,与陆显客套几句,便说将怀安托付给他,烦劳费心云云。又第无数次嘱咐怀安,要安分守己,潜心向学,要遵守学规,不许惹是生非。
怀安一一应下,直等他出了门,才缠着陆显,请他把自己分到乙字二十七号监舍。
陆显一愣:“荫监生在京城多有住宅,每日按时应卯即可,不必非得在监舍中挤着住。”
怀安道:“小侄知道,只是小侄这么大了,还没在外面过过夜呢。”
陆显恍然大悟:“你要是图新鲜,就去住甲字号的监舍吧,那里人少,又都是官生,家世相仿。”
怀安奇怪的问:“林修平也是官生,为什么与贡生住在一起?”
陆续笑道:“因为他不是凭借恩荫,而是顺天府学选送的贡生。”
怀安暗叹,原来人家不是保送的,是凭借实力考进来的,他还以为大家都差不多呢……
这样看来,林修平倒也没那么娇生惯养。
怀安缠着陆显,给他捏肩捶背:“我与林修平是朋友,想和他住一间监舍,您通融通融?”
陆显一脸无奈,只告诉他:“还得你父亲同意,就一个月,玩够了乖乖住回家去。”
“好的好的!”怀安锤的更加殷勤。
与他差不多时间入监的“难兄难弟”们都被分进了广业堂,他们万分不理解怀安这种自讨苦吃行为,放着家里舒服的大床不住,非要住在狭窄逼仄的监舍里。国子监规矩多,伙食差,食堂的庖丁打饭手抖,他们只能忍受中午一顿,早晚在家里改善伙食。
怀安打小皮实,为了打入敌人内部,盯紧林修平,这点苦还是能吃的。
官宦子弟大多携带仆从,怀安带着长兴,拿伞打杂背书包。长兴趁怀安在广业堂里上课,跑回家帮他打包行李。
沈聿告假半日还未回衙,在前院书房里看书,隔壁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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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安的房间——常说儿大避母,束发之后,怀安就从内宅搬出来了。
长兴见沈聿在家,便向他禀明:“老爷,小爷说要搬到监舍去,住一个月。”
这很突然。
沈聿倒不是娇养孩子的人,可他哪里做的了这个主,含糊应着,便去主院找许听澜商议。
许听澜正忙着教女儿弹琴,闻言道:“当然不行了,孩子正长身体呢,国子监的伙食太差。”
芃姐儿意见也很大:“我不要哥哥住在国子监里。”
“就一个月。”沈聿道:“想来是觉得好玩,想住就让他住吧,没几天肯定闹着要回家。”
许听澜看看芃姐儿,想到能趁机锻炼女儿独立吃饭,也算一举两得,便勉强答应下来。
怀安当日便搬进了乙字二十七号监舍,找了个空床铺安顿下来,长兴拿着抹布里里外外将他用到的器具擦洗一遍。
这里几乎都是率性堂的监生,国子监维持“升学率”的主力军,来自全国各省,年龄在二十几到三十几岁不等。
他们远远看着怀安主仆忙碌,窃窃私语道:“这是谁家的少爷?是不是走错门了?”
“听说是沈阁老的幼子,太子殿下的伴读。”
“嘶——那应该是走错门了。”
“沈阁老八成要担任后年的会试主考。”
“嘶——那一定是门的错!”
怀安一回头,便见舍友们屏息看着他,大气不敢出。
“师兄们好。”怀安朝他们行了个礼:“以后承蒙关照。”
众人谁也不肯先发一言。
“师兄们,该喘气了。”怀安提醒道。
众人这才大口呼吸几次,纷纷同他寒暄起来。
怀安特意让长兴去九味坊打包了四只烤鸭,片好装盘,另提来一个八角食盒,下面用小炉温着,装了配菜和几样炒菜,林修平进来时,已是满室喷香。
众人见林修平终于回来了,插上门,才敢将书桌拼成一张大桌,摆上烤鸭和菜肴。
林修平整个人都是蒙的,他不知道怀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表情举止都有些僵硬。
怀安道:“修平兄,动筷子呀,大伙都不跟我客气了,你反倒客气上了。”
林修平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
“修平,你今晚还出去住吗?”一个监生问。
林修平手一抖,筷子上的烤鸭掉在桌上。
“修平兄平日不住监舍?”怀安好奇的问。
那位热心的监生对怀安解释道:“他家离国子监远,怕应卯迟到,在附近赁了一处小宅子,功课紧时住在监中,不紧时出去住。”
怀安道:“原来如此,我们认识那么久,都不知道你另有居所。”
林修平挤出一丝笑容:“休沐时请大家去作客。怀安,你第一天坐监,有什么不懂之处可以问大伙儿。”
这才将话题从他身上扯开。
众人七嘴八舌的给怀安传授国子监的“生存技能”,哪位博士好说话,哪位监丞好请假,哪位书吏可以拿钱办事……
怀安记性不好,掏出纸笔,认真记录,决定编写一本《国子监生存宝典》,传给后世子孙。
第162章
怀安适应能力极强, 不过旬日,便与同窗舍友打得火热,连一点微弱的信号都不往家里回传。
按照学规, 监生一日三餐都要在会馔堂解决,公同饮食,不许有另外茶饭,不过那是国初时的规矩, 如今学规逐渐废弛,已经没那么严格了。贺老板听说国子监伙食差,食材单一, 春芥菜、夏茄子、秋冬瓜、冬白菜, 生怕耽误了他的金主长身体, 变着花样给他送外卖。
怀安的小日子过的有滋有味, 除了功课繁重一点,睡觉难受一点,其他都还过得去。倒是做爹娘的先按捺不住了, 遣人来送了几件新做的夏衫、三伏贴。
又逢一次大讲, 身为礼部尚书的沈聿亲自来国子监为监生讲书,监丞将怀安叫到敬一亭去,沈聿就在祭酒办公的东厢房内等他。瞧着他们夫妻二人担心多日的孩子, 居然把自己喂的圆润了不少, 沈聿简直啼笑皆非。
长随提着一个八角食盒进来,说是请陆显的, 实则都是怀安爱吃的菜。怕他在国子监清汤寡水吃得太素, 连东坡肉这种硬菜都做出来了。
“你祖母念你多日了, 后天休沐,明天散了学早早回家去, 她亲手做龟苓膏给你吃。”沈聿道。
怀安笑道:“爹,我明天下晌有事,晚点回去。”
沈聿剜了他一眼,撒手没的家伙,白疼了十几年。
陆显只在一旁看热闹——活该你儿子把我闺女拐到几千里之外去。
吃完饭,怀安就要回学舍背书练字了,广业堂的课业倒比家里还要轻松一些,建国百余年,国子监早已不复国初盛况,捐监泛滥,只要向户部纳银,什么人都可以入监读书,结业便可回地方做个小官,最差也是去钦天监搞祭天祈福。
至于荫监,那就更令人头疼了,都是高官勋戚子弟,品行学问良莠不齐,偏偏背景还硬,久而久之,监丞也就不在考勤和学业上对他们作要求了,只要尊重学官,不打厨子,不出去惹是生非,损坏国子监的名声即可。
两世为人,怀安终于体验了一把当鸡头的感觉。
当然,他还没忘了正事,次日散学,写完最后一个字,怀安便缠着林修平要他兑现承诺,说好了去你家作客呢,咱们走吧?
林修平开始装糊涂,打算把怀安带回林家,怀安却说:“见长辈怪拘束的,还是去你那外宅吧。”
林修平又道:“屋小简陋,实在不适合待客。”
怀安不依不饶:“无妨无妨,我叫人送一桌席面,不必修平兄费心的。”
林修平没了话讲,勉为其难道:“那好吧。”
众人便一同离开国子监,往林修平的住所走去。
国子监位于城北,不少携带家小的监生在此租房居住,有些房东、牙行将一套院落隔成多套分别出租,遍地违章建筑,将地势间隔的更加复杂,胡同套着胡同,像迷宫一样,怀安心中暗叹,如果在这个地方养外室,鬼来了都找不到。
怀安随着林修平走进最里面的院子,书童扣响了外门,只有一个老仆应声开门,道一声:“少爷回来了。”
林修平对老仆道:“今日带了几个同窗回来,叫了一桌席面,将食桌摆开,就在院子里用吧。”
“是。”老仆躬身退下。
林修平又带他们进屋转看,怀安环顾四处,朴素整洁的房屋,地面被洒扫的一尘不染,屋内陈设素净的要命,进出只有一个书童,一个老仆。
“修平兄,你这是不是节俭过头了?”有人问。
林修平笑道:“不怕诸位笑话,家里管得严,说艳丽的颜色刺眼,读书容易分心,从小便是如此。”
话音刚落,怀安又将目光落在墙上钉着的一沓宣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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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修平在他身后解释道:“常言道‘字怕上墙’,将纸张钉在墙上悬腕练字,更易找到不足之处,你们也可以试试。”
怀安嘴角抽搐:“这也是你从小练就的本领么?”
林修平笑道:“这不算本领。”
“修平真正的本领,是左右手都能执笔。”另一名监生道。
“……”怀安已经想走了。
九味坊的席面送来,众人凑在院子里用饭,席间也多是讨论诗文书法。
薄暮微笼,华灯初上,怀安揣着复杂的心思回家,接他的马车等在街口,他因为思考的太过投入险些错过,车夫和长兴叫了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他是越来越看不懂林修平了,一会儿是克己守中的苦读派,一会儿是吟诗作对的叉烧包,莫非是双重人格?
……
短期不回家的孩子就是招人稀罕,不但芃姐儿缠着他雀跃,爹娘也对他嘘寒问暖,老太太恨不能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给他踢着玩。他很快将这些糟心事抛诸脑后,吃着掺了牛奶的龟苓膏,偎在祖母身边装小孩儿耍赖。
入监以来的第一次休沐,就在陪伴家人的快乐时光中度过。隔日回到国子监,怀安又打起了新的主意,他每日派遣店里机灵的伙计轮班跟踪林修平,看看他散学之后都去什么地方。
可是就这样跟了半个多月,伙计们都快哭了,这家伙的生活太无聊了,每天两点一线,只有休沐时跟同窗们出去聚一聚,参加文会云云。
怀安又问:“真的只有一主二仆吗?没有什么女人?”
伙计十分确定的说:“别说女人了,连只雌蚊子都没有。”
怎么不按正常剧本来演呢……
怀安瞬间心灰意冷,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钻了牛角尖,想得太多了……到底是真有预感,觉得林修平不是好人,还是私心护短,看每个接近姐姐的男人都不顺眼,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转念一想,万一林修平城府太深,在他面前伪装成正君子呢?眼下已进五月,距离“请期”还有两个月,一旦定下婚期,就真的人尽皆知了,所以到了这个时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怀安找来书坊掌柜孙大武,让他出面将林修平隔壁的院子租下来,什么?房客不想搬?砸钱解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揭开林修平的真面目。
租好了房,孙大武安排姚翠翠夫妇搬进去,什么也不用做,每天盯着林修平,记录他出门归家的时间,反正林修平深居简出,甚少与邻里往来,邻居换了人家也不会太在意。
为了让林修平放松警惕,怀安如约从监舍搬回家住。沈聿和许听澜觉得他举止反常,与他聊了一回,怀安将自己的顾虑跟爹娘说了一些,他也知道自己毫无根据,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沈聿沉吟片刻,道:“你先回房休息,好好准备月考。”
怀安愣了愣:“你们不骂我呀?”
沈聿笑道:“你要非有这方面的需求,也不是不能满足。”
怀安以光的速度消失在他们面前。
摇曳的灯影下,夫妻二人陷入沉默。
“你怎么看?”沈聿先开口问。
许听澜摇头道:“我相信你儿子,不会平白无故的冤枉人。”
沈聿此时也意识到,他们看问题的角度与怀安完全不同,他们仅凭外人口中的说辞,仅凭家世背景,学问前程,就认可了这门婚事,可是怀安不一样,他是用心在看,设身处地的替怀薇着想。
想到怀薇,许听澜有些自责:“我当亲闺女一样的孩子,绮罗堆儿里养大的姑娘,要是遇人不淑,把她一生给毁了,我……”
沈聿握住妻子的手:“趁着还未下聘,先找个借口拖延一下。我派人再仔细查一查。”
许听澜思索片刻:“下月老太太过寿……就说老家的规矩,过大礼要避开寿月,以免红红相冲。”
沈聿道:“如此甚好。”
……
国子监每月一考,题目从《四书》中选取,写一篇八股文,外加一篇试帖诗。
怀安对八股文尚处在摸索阶段,硬生生憋出一篇,结果整篇文章被涂满了黑圈,轻而易举便得了“不通”的评语。当然了,整个广业堂,八成以上监生的月考文章,不是“不通”,就是“跑题”。
看着被批的体无完肤的文章,怀安破大防了!
自从他开始写诗作文以来,沈聿奉行的都是鼓励教育,圈点出他文中还算不错的语句,而不是一句“狗屁不通”把他的自信心撕吧撕吧踩进泥地里。
沈聿看着他拿回来的文章,再看看连发髻都耷拉着的文章主人,忍不住笑了几声。
“爹,过分了。”怀安一脸生无可恋。
“这有什么,爹像你这么大时候……”沈聿话音一顿,他这么大的时候,慢说八股文炉火纯青,诏诰、表章、策论、判语无不精通,遂改口道:“每个人进度不同,用不着跟别人比。”
怀安:……
沈聿慢慢在纸上写下一个破题,让他继续写承题,然后仔细为他讲解破题技巧,爷俩挑灯夜读直到深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起床各自去上班上学去了。
忙碌且规律的日子过得很快,林修平照常两点一线的坐监,恭勤诵读,隆师亲友,连衣裳都没有一丝褶皱。
潜伏在林修平隔壁的,眼睛瞪得像铜铃的姚翠翠夫妇,都开始颓废了,觉得自己每日领着工钱无所事事,没做出半点业绩,实在有愧东家。
这天下午,天阴沉沉的,铅云低垂,姚翠翠跑进院子里将早上晾晒的衣裳收回屋。豆大的雨点便砸下来,顷刻间连成雨幕。风雨来的太急,刮得院门砰砰作响,王虎冒雨跑去关门,忽然听见门外传来微弱的敲门声。
王虎探头去看,只见一清瘦女子瘫坐在地,无力的捶着隔壁的门,脚边渗出一片血水,与雨水混在一起,顺着水流朝他面前流淌。
“媳妇儿,媳妇儿!”王虎吓得变了声,连滚带爬往院子里跑:“有有有……有个人!”
姚翠翠嫌弃的瞥了一眼丈夫,撑着一把雨伞出来。
“哎呀!”她惊呼一声,将雨伞递给丈夫,跑过去搀扶。女子浑身湿透倒在她的怀里,王虎跌跌撞撞的跑去撑伞。
“姑娘,姑娘!”姚翠翠见她已不省人事,忙喊丈夫帮忙,把人抬到他们院儿里去。
“不会给东家惹祸吧?”王虎踟蹰着,因为他瞧出这姑娘宽大的衣袍下面,隆起的小腹若隐若现。
“别废话了,再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姚翠翠说着,抱起她的上半身。
“有没有可能是两条……”
“闭嘴!”
王虎嘴上念叨,却早已扔掉手中雨伞,抱起女子的腿,两人合力将她抬进屋里,安置在东屋唯一的床上。
王翠翠扯下一条干净的帕子为她擦脸擦身,又急忙催促:“别傻愣着,去套车请郎中,快!”
第163章
“不是该找稳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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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呆呆的问。
“没看到出这么多血啊, 找郎中!”
“诶诶……诶!”王虎卷起裤管撑起伞,冒着大雨套车往最近的医馆赶去。
再回来时,姚翠翠已将女子湿透的衣物除去, 擦干了身上,用一条干燥的被单遮体,人有了些意识后,还给灌了半碗姜糖水, 只是□□仍有血水流出。
郎中叫王虎在外等候,叫姚翠翠去烧热水,拿出银针为床上的人施针止血, 可床上的女子疼的浑身颤抖。
姚翠翠端着热水回来:“她为什么疼成这样?”
郎中擦着额头上的汗对她说:“已经临盆了, 胎位不正出血, 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一句话把姚翠翠问蒙了, 她压根不认识这个女子,哪里担得起这个责任。
女子忽然抓住了郎中的手臂,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救我, 救我……”
“保大人保大人, ”姚翠翠一下子惊醒,“先生快救救她!”
……
今日是老太太寿宴,因不是整寿, 没有大操大办, 还像往常一般,中午由许听澜和季氏陪着老太太听曲作乐, 晚上儿孙都回来了, 再办个家宴。
贺老板听说老太太过寿, 撂下一摊生意,带着两个伙计亲自来府上掌勺, 不多时珍馐罗列,满屋飘香。
老太太今天穿一件簇新的松绿色对襟褙子,笑容满面,只是奇怪的问:“那一位女先生,叫……新月的,年年都来,总有许多上寿的新词,今年怎么不来啦?”
请来的女先生们也是个小班子,只是来来去去换了几次新面孔,这次连兰新月也没有来,老太太对她印象最深,故有此一问。
一个年纪小些的女先生对她说:“难怪老太太问呢,论嗓子论身段,我们没有能比得过师姐的,只是师姐早多半年前就被人赎身走了。要是哪日碰见她,一定告诉她老太太问过,叫她受宠若惊!”
老太太被逗得前仰后合,指着那姑娘对儿媳道:“瞧这小嘴甜的。”
沈聿从外头回来,不想打扰母亲雅兴,默默地在一旁坐着喝茶,片刻丫鬟进来禀报:“老爷,方茂回来了,有事找您。”
沈聿只好起身去前院,方茂是他如今的长随,人很机灵,相貌没有任何特别之处,扔到人堆里几乎可以隐身,这都是得天独厚的长处。
“老爷,查清楚了。”方茂道:“林修平的舅舅曾替一位唱词的女先生赎过身,又把她送到京郊一个乡野郎中家里,我一路打听着找过去,才知道那女子去的时候已有四个月的身孕,是被人送去堕胎的。因为月份不小,女子怕死,万般恳求,郎中夫妇年过四十没有一儿半女,便生了恻隐之心,答应收留她,日后收养她的孩子。”
沈聿面无表情:“然后呢?”
“然后,我故意对他们说,这女子是大户人家的小妾,犯了逃奴罪正被官府通缉,私藏者罪状等同。”方茂道:“他们果然害怕了,当日便将女子扫地出门。我命人扮作车夫拉她回城,她点名要去东柳胡同,车夫偷偷跟上去,竟是林修平的外宅。谁知她站在雨中敲门,根本无人应答,好似还流了不少血,晕了过去,被隔壁一对男女给收留了。”
沈聿蹙眉问:“人还活着吗?”
“说是请了郎中,不知会不会有生命之忧,”方茂叹气道,“小人不过是想逼她一把,早知如此,才不作这个孽呢。”
怀安恰好散学回来,交谈声戛然而止。
怀安看着两人僵硬的表情,奇怪的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沈聿笑道:“去给你祖母祝寿吧。”
“哦。”怀安从长兴手里接过伞,抱着书包跑进内宅。
……
一声细弱的婴儿啼哭传出,顷刻便被风雨声吞没。
趴在门上的王虎腿一软瘫坐在地:“娘诶,真闹出人命了,可怎么跟东家交代?”
房门砰的一声开了,王虎整个人向后栽倒。
“干什么你?!”姚翠翠踢了没出息的丈夫一脚:“快去买只鸡回来炖了,没有鸡有鱼也行。”
“你可真有闲情啊。”王虎朝屋里看去,郎中正在洗手,铜盆里全是血水,不禁眼前一黑:“完了,日子刚有点起色,背上人命了。”
“说什么呢。”姚翠翠又气又笑:“母子平安,没出人命。”
“啊?!”王虎朝着郎中打躬作揖,带着虚惊一场劫后余生的喜悦:“哎呦,您真是杏林圣手,妙手回春啊!”
郎中自谦道:“是他们母子命大。”
姚翠翠将丈夫揪到一边,嘱咐他赶紧出去买些肉食鸡蛋,生完孩子身子虚,得补一补。
王虎小声道:“东家给的经费都给郎中当诊费了,没钱了。”
姚翠翠想了想,从床头上的箱笼里掏出一角银子给他。
“自掏腰包啊?”王虎瞠目结舌。
“姑娘太可怜了,好人做到底,也算行善积德了。”她说。
王虎又冒着大雨跑出去,集市上空无一人,只有粮铺开门营业,他只好买了一小袋精小米,揣在衣襟里小心护着,回家熬小米油。
姚翠翠把孩子料理干净,找了张被单包裹,抱到女子身边:“快看,这孩子眉眼真俊啊。”
女子却将脸扭向一边,不看一眼,姚翠翠尴尬的笑笑,抱着孩子坐在床尾拍哄。
女子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睁开了眼:“大姐,大姐。”
“诶,”姚翠翠又抱着孩子凑了过来,“妹子你说。”
“我叫兰新月,是兰桂班里唱词的女先生……”她身体虚弱,边说边喘,指着堆在墙角的湿漉漉的衣物。
姚翠翠在衣物里翻找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一枚竹节形状的玉佩。她将玉佩交到兰新月手中,腾出一只手来抚摸她的后背:“姑娘,别急,你现在身子太虚,歇够了再说。”
兰新月固执的摇摇头:“我在鬼门关走了好几遭,生怕哪遭回不来……再也没人知道那个禽兽的行径。”
“顺天府学生员、国子监监生、都察院副都御使的长孙林修平,说要为我赎身,说要纳我为妾——对我们这一行来说,这是很好的归宿,何况他文章锦绣,一表人才。班子里的师姐师妹都以为我要苦尽甘来了,可是,直到我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他都毫无动作,就连每次去他的外宅,都不能过夜,不能留下任何一样东西。”
“就这样又熬了一个多月,眼看就要遮掩不住,他才让家人来为我赎身。我原想着被他纳进门,又有一个孩子,只要安分守己,侍奉好主君主母,至少到老不愁衣食……谁想竟直接被拉到城外一个乡野郎中家里,要给我堕胎。说待他娶一个和善的主母便让我进门,必能妻妾和睦,但在此之前一定不能生下庶子。”
“我也不想要这孩子啊,可我有一个师姐就是那样死的,我虽然是一条贱命,但是……我真的太怕死了。”
兰新月泣不成声,姚翠翠放下孩子帮她擦眼泪,才发现她身体冰的好像没有生气儿。
姚翠翠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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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子,你别这么想,平头百姓谁不是贱命一条,我和你大哥都是流民,一路从老家走来不知死了几回,老人孩子半途都饿死了,可是咱们命再贱,也得拼命活着不是。怕死没有错,不丢人。”
兰新月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单薄的身体因激动瑟瑟发抖:“我只是后悔听了他的话……”
王虎端着粥碗进屋时,恰见姚翠翠风风火火的往外冲,险些撞洒了热腾腾的小米油。
“你干什么去?”
王虎去追她,便见姚翠翠抄起一把菜刀冲出门去,来到隔壁刚欲砸门,却见门已经上了锁。
“王八羔子,人面兽心的畜生,跑的倒挺快!”姚翠翠冲着门板破口大骂:“我呸!”
“好了好了,先回吧。”王虎道。
“等我腾出手来,非要去姓林的府上讨个公道!我到要看看什么样的高门大户养出来的畜生,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儿!”
……
次日,王虎便来到国子监门外,将兰新月的说辞原原本本传递进去。
怀安震惊愤怒之下,努力保持着一丝理智,毕竟这只是兰新月的一面之词,即便千真万确,只要林家抵死不认,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小爷,怎么办?”长兴问。
“让翠翠姐抱着孩子去林府认亲,撒泼也好,骂街也罢,众目睽睽之下,就看林家会怎么做。”
“要是林家报官,把人抓了呢?”长兴反问。
“那反倒说明他们光明磊落,去县衙捞个人没什么难的;我把这事儿担下来,去他家磕个头赔个礼也没什么难的。”怀安道:“林家要是不敢报官,才是真的心虚。”
姚翠翠当女工会主席当久了,不但勇敢无畏,还气场全开。三日之后,她抱着襁褓来到林府大门前,大声控诉林修平薄情寡义、始乱终弃的行为。
这种大户人家认亲的戏码,只在书里听到过,几个瞎溜达的闲汉凑过来,捧哏似的配合姚翠翠的发言。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将林府门前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管家开门请她进去,她却不进,口口声声叫主人家出来相认。
管家吓唬她,她便翻个白眼:“你报官吧。”
给老头儿憋得脸通红,进进出出禀报了好几回。
姚翠翠刻意选在申时两刻,官员下衙前后,途径的官员马车都被人群堵在街道一头,纷纷派家人下来查看,驱赶呼和,怎奈法不责众,谁也别想赶走吃瓜群众。
其中就有副都御使林柏泉的马车,见是自家门口出了事,林柏泉无法坐视,拨开车帘下了车,一身绯红公服令百姓们纷纷却步,让出一条通道。
林柏泉年过五旬,须发花白,肩背依然笔直,脚步稳健,却在看到姚翠翠拿出竹节玉佩的一刻浑身一震,强撑站稳,那玉佩是长孙从小贴身带着的不假。又见婴儿蜷缩在他的怀里,稚嫩发红的小脸尚未蜕皮,却迎着明亮的日头慢慢睁开了眼,那副眉眼模样,就让他确信了六七分。
他即刻命人去国子监,将林修平叫回家来问话,并请姚翠翠一并进去,当面对质。
姚翠翠摇头:“我不过替人传话。大人,这母子二人是从东柳胡同捡来的,东柳胡同最西头的一户,您想必知道,你们有话就去跟孩子的母亲说吧。”
言罢,她将襁褓轻轻放在地上,拨开人群,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林柏泉蹲身抱起婴儿,他身体向来硬朗,此刻却因震惊而颤抖,颤巍巍交到长随手里,道一声:“回府。”
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孩子抱进了门。一边走一边吩咐管家:“抄了那孽障的房子,一应拜帖、书信、诗词全都送到书房里来,跟过他的小厮、书童捆起来审问,我要知道他这一年里,每日每时的去向。再拿我的名帖去教坊司,查近一年赎身改籍的乐户,抄一张名单给我。”
“是。”老管家匆匆去了。
……
怀安大步闯进率性堂,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把薅住林修平的前襟:“混蛋!”
他毕竟从小习武、练骑射,虽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打个书生还是绰绰有余的。
众人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赶忙上前拉架,可是怀安愤怒已极,挡开众人,一记重拳直冲林修平的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