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就像水晶琉璃瓶上凝结的水雾,突然被擦拭干净,世界清晰明透,周围的热闹也鲜活起来。
原来不是梦呀。
她动了动手指。
他的指尖忽的微微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心,这才不得已放开,换婢女扶住她,而他们之间,改成牵着一道红带子与大红花。
跨过正门,穿过豫王府的中轴线,一路抵达正堂,元太妃正坐于上首,另一个位置是空的。
她看着站在眼前的两人,笑着点点头,这桩定了十几年的婚事,总算要完成了。
拜过天地高堂,这一步,就是小孩子们最常模仿的仪式,平安还是有点熟悉的,接下来就是洞房花烛夜。
她想,嗯,要睡觉了。
婚房就布置在静幽轩,静幽轩的竹子被清理了一些,改种了迎春花,桃花,房中也贴上双喜,甚是吉庆。
平安虽然还是看不到,但坐在了床上的时候,她知道,她睡过这儿。
这儿也是熟悉的。
屡屡而来的熟悉感,是让人最容易放松的,就像心中的小舟,不再漫无目的地漂浮,而是慢慢靠近港湾,抛下锚。
平安悄悄松一口气。
不像其他人成亲,房中挤满女眷宾客,静幽轩里只有各家几个威望重的老太太,受元太妃邀请观礼,至于东宫的人,更不会出现在这儿。
其实,若女眷都来,也并不逾矩,是主人家不乐意。
他亲手将她迎进的王府,她被多余一个人瞧见,都不行。
既如此,房中显出几分清静,喜婆唱词,一杆鎏金酸枝木喜秤挑起盖头一角,缓缓向上掀开。
平安的视线,一点点明了,入目是地上铺着的狐绒毯子,上回来的时候还是秋天,没有铺它的。
很快,她的视线就被裴诠勾走。
裴诠着大红缂丝宝相花纹新郎袍,腰和肩膀绑着一截红绸带,束出宽肩蜂腰,身材峻拔。
他肤色和唇色偏浅淡,眉眼却如墨浓重,一身红,连他惯常带着的冷意,都冲散了几分,这个模样,正是极为俊俏风流的。
更好看了。
平安在看裴诠,他也在看她。
夕阳西下,屋内早就点上烛灯,她浓黑的头发都梳到凤冠里,小脸上,眉眼昳丽,双瞳剪水,延颈秀项,唇上一抹红艳,让她更像误入凡尘的仙子,偷吃了个甜樱。
四目相对的一刹,裴诠眸底轻动,而她用清冽澄澈的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
那些老太太一边为盖头下,平安的漂亮惊艳,又一边忍不住笑了笑,活了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毫不忸怩的新娘子。
喜婆道了声:“新郎新娘,饮合卺酒。”
酒杯用线相连,平安端了一杯,裴诠也端了一杯,喝下。
辣辣的,平安觉得,不是很好喝。
大礼至此,新郎本应先离开婚房,让女性长辈们评新娘,只是换成豫王府成婚,女性长辈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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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声都不敢吭,默契地出去了。
她们是活腻了,才敢在王爷跟前点评王妃。
一天没吃东西,她也该饿了,裴诠道:“饿了吧,厨房上热着面。”
平安:“嗝。”
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嗝,打完才反应过来,用手遮了下嘴巴。
裴诠默了默,早该料到的,舍不得让她出嫁的薛家人,怎么会舍得让她挨饿。
按照礼制,他还要宴客,他把彩芝、青莲叫过来,道:“给王妃摘凤冠。”
彩芝道:“是。”
没有裴诠吩咐,她们还真不好直接拆了姑娘凤冠,听说有些作践姑娘的人家,会让姑娘戴着凤冠坐一宿等新郎官,实在折磨人。
万幸,王府不是这样的地方。
裴诠去了前面,这边彩芝和青莲紧锣密鼓,为平安摘下发冠,松了发髻,捏肩膀揉脖子。
强烈的困意朝平安袭来,她记得,王爷的床很舒服,现在改成大红的被褥,看起来更舒服了。
眼看她一直瞅着床铺,彩芝猜到她想睡觉了,虽然王府规矩没有想象中多,但是不等王爷回来就睡觉的话……
彩芝想到方才男人清冽的眼,觉得还是得阻止一下。
静幽轩原先有几个太监,因为大婚,此后全换成嬷嬷与婢女,彩芝便问婢女,把厨房上温着的面端来。
平安不饿,但也是能吃的,她用筷子尖,挑起几缕面,小口小口吃起来。
吃着吃着,一碗面就被她吃完了,就是口脂颜色斑驳,彩芝只好擦了原来的口脂,给她重新涂好。
平安悄悄用舌尖舔了一口。
是苦的。
她皱皱鼻头,没了睡觉的兴致,便站起身,重新看裴诠的屋子,原来移换了不少东西,最先引人注意的,是多了一架梳妆台。
这是她的嫁妆,上面镶嵌着螺钿,摸起来滑滑的,在烛光下,也很漂亮。
除此之外,屏风也变了,上面图案换成三花聚顶的吉图,绕过屏风,到了隔间,还是个兔子窝。
不过因为成亲,兔子不在。
另一边的隔间,多砌出一个洗澡的浴池,之前来的时候还没有。
平安看了眼,好大的池子,王爷平时洗澡,肯定很好玩。
回到屋内,她停在那副老虎图前。
和上次看到的样子差别不大,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今天灯太亮了呢,总觉得那只老虎,好像真的要出来了。
平安不怕老虎,她想的是,别把养着的兔子吃掉才好。
突的,外头婢女道:“王爷。”
若说旁的新郎官应酬客人,势必要被拉着不让走,灌上许多酒,裴诠自不会遇到这种事,更别说听墙角的陋习。
平安回过头,看到裴诠,她眼底微微泛着亮光。
彩芝上前给裴诠宽衣,裴诠淡淡道:“不用,你们下去。”
彩芝应了声是,心想,王爷不会要自家姑娘服侍吧?她和青莲几人,纷纷退下,这下房中一片安静。
裴诠拿起剪子,沿着房间走了一圈,灭掉蜡烛,除了那对需要燃烧一夜的龙凤烛,只剩下平安旁边一盏灯。
房中暗了许多,平安缓缓眨了下眼睛。
灭掉大部分蜡烛后,他在平安旁边的凳子坐下,她嗅到一股淡淡的酒味。
灯下,裴诠看着她,她的唇,红而润,他用手抬起她的下颌,微微低头。
气息从未靠得如此近,嘴唇几乎快要碰上的时候,平安眼睑颤了颤,道:“苦的,别吃。”
裴诠喉头一动,他没有听劝,直接吻住了她。
平安下意识闭上眼睛。他的唇是凉的,唇间有一股淡淡的酒味,不甜不辣,在唇齿间,蔓延出侵略性的滚烫。
他把含有苦味的口脂,推到她舌尖,热得融化开了,就不苦了。
她轻轻浅浅的呼吸,不由稍稍急促了一点。
须臾,裴诠松开她,他眼底燎起一丝热意,手指摸了摸她的唇,她的唇还是红的,不过不是因为口脂,而是被他亲的。
他道:“不苦,甜的。”
平安的眼底水色晶莹,因为刚刚没能好好呼吸,招致了泪意。
她微微张开嘴唇,呼出一口气,这是什么感觉呢?好像,脸颊要烧起来了,好奇怪呀。
她不看裴诠,突然站起来,转过身,面朝她身后那一盏灯。
这个动作有点突然,裴诠眯起眼眸,长睫掩去眼底的幽凉,他走到她身后,一手放在她肩膀上,整个人掌住了她。
他问:“怎么了?”
平安摇摇头,只顾看灯。
裴诠眼底闪过一丝阴霾,他俯身,轻轻吹了一下灯。
灯光闪烁之中,微醺的酒气,拂过她的耳际,热热的,平安动了一下。
从方才到现在,她才找回声音似的,小声说:“别吹。”
裴诠垂眸:“为什么?”
平安捏捏自己手指,她咬了下唇,声音怯怯又软软:“灯……怕痒的。”
裴诠:“……”
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她如玉般的耳垂,从玲珑剔透的白皙,缓缓浮上一抹霞色,而这抹霞色,还在往她脖颈蔓延。
他微不可闻地笑了声,道:“是灯怕,还是你怕?”
第43章
平安用手背,贴了下自己脸颊,热热的,焦焦的。
存在某个角落的记忆,倏地涌了回来,她在看避火图时,脸不热心不燥,是因为那里画的是别人。
她茫然的脑海里,后知后觉浮现一个念头,假如画的是她,和王爷呢?
哎呀。
融融灯火下,她纤长的眼睫如蝶翼轻轻扑闪,那抹娇娇的粉色,从耳垂,到脖颈,再染上双颊。
她缓缓撩起上眼睑,目光在烛火下晶莹透亮,迷离又勾人。
裴诠抚了抚她眼角。
那盏灯,他终究没再动。
大婚前,他问过府上老太医有何需要注意的,老太医委婉地表示,须得节制。
他是担心豫王从没有任何妾室通房,血气方刚,所以做出提醒,顺带说了一句:“这于王妃也是有益的。”
裴诠听到最后一句话,仔细一问,方明白,虽然在大盛,这个年纪当母亲了的比比皆是,但女子生育,如闯鬼门关,而她还小,风险越大。
他想,自己为数不多的幸事,就是遇到这个冒冒失失,胆敢走到自己身边一屁股坐下,还说要看看他的姑娘。
他既已将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没有旁的变数,不急于一时半刻,等养得好点,再好点。
只是今夜,到底是不一样的。
他眸光轻闪,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步伐不徐不疾,到床边轻轻将她放下。
平安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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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骨头似的,软绵绵卧在床上,她双眼依然瞧着他,却脸颊红扑扑的。
原来也是知羞的。
裴诠脱掉鞋子,躺在床外,他低声道:“上次,我说想听点别的。”
平安记得,裴诠不喜欢听笑话,但他想听什么呢?
裴诠手指捻了下她耳垂,他压低嗓音:“想听你说,今晚要做什么。”
平安耳根软热,她声音不由也轻了:“睡觉。”
裴诠:“怎么睡。”
平安想了想,她抬起两只手,解裴诠衣襟的扣子,她动作慢,指尖隔着他的衣领,贴着凸出的喉结,硬的。
它还轻轻地上下一滑。
她没有喉结,好奇地用手指挠了一下。
突的,那只手,被裴诠捉了下来,他背着光,双眸在黑暗里透着亮光,道:“却成你欺负我了。”
平安:“啊。”
裴诠捏着她的手,解开自己衣襟,他身形如鹤清隽,衣服下肌理清薄,线条有力,很好看。
平安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欺负王爷,就看到他左手手臂,有一道斜长的瘢痕,像一块上好的白玉,无端被削了一笔。
她垂眸,一直看着它,裴诠说:“不用管它。”
平安小声说:“我也有的。”
说着,她扯扯自己衣襟,露出一点月牙似的锁骨,她道:“你看看。”
裴诠手臂上的肌肉,突的绷紧了,他微微抿着唇,道:“我看?”
平安大方得要命:“看。”
先前彩芝已经替她脱掉繁复的嫁衣,只留一套红色裙装,她不太会解裴诠的衣裳,但自己的衣裳,还是会的。
衣裳从肩头剥落,露出一片白净,她把胳膊抬起来,肘关节晕开浅浅的粉,嫩嫩的。
她戳着自己胳膊,几乎在和裴诠同个位置,那里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在昏暗的灯光下,能看出是连着的“平安”二字。
裴诠目光沉静地盯了会儿,他是第一个看到这个地方的男子。
也会是唯一一个。
他牵起她的胳膊,低头咬住那块胎记,吃了一口平安,一丝殷红的血痕,在他唇间染开。
平安:“唔。”
她微微睁大眼睛,眼底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裴诠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她把手抽走,更不见她挣扎躲起来,是的,和梦里不一样,弄疼了她,她也不生气。
就是用这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瞧着自己,无辜又纯粹。
他抿掉那一粒血珠,眼底光影明灭,那是强抑住的浓烈占有欲。
他将指节挪到平安唇边,声音哑得厉害:“不白欺负你,咬回来吧。”
平安没那么疼,只是有点不习惯,她亲了一口他的指节,很认真地看着他:“我不欺负你的。”
她说得那么认真。
裴诠眼眸一暗,他抬起手,拉下床帐,帐内一片昏暗。
两股香气,交融在一起,一股是山风拂林的冷香,一股是软玉的温香。
他一手掌住她后脑勺,勾起她鬓边头发,在指尖绕了一圈,另一手包裹她的手,捏紧五指,不让她松开。
帐内的温度节节攀升。
平安的面颊彻底烧了起来,她懵懂地想,原来脸红是这种感觉。
许久,他微凉的吻落在她面颊上,从眼睑到下颌,平安被亲得软软的,困意让她闭上眼睛。
裴诠看她呼吸逐渐变得绵长,不一会儿,才起身,在床旁拿起一把小剪子。
从床上抽出一条白色手帕,他用手心划开的血,沾湿了它。
…
一夜无话,第二天,裴诠并没睡好。
平安睡觉的姿势很乖,不怎么乱动,也不扒着他,就守着自己一方地儿。
裴诠每每睡一会儿,就会睁开眼,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生怕她被叼走似的。
末了,他将她抱进怀里,后半夜才睡稳了。
刚过卯时,他就起来了,神色上倒瞧不出什么。
婢女们端着盥洗铜盆,鱼贯而入,看着地上随意扔着的衣裳,皱巴巴的,她们都有些脸热,便低头不敢随意看。
裴诠洗漱更衣,她们便也退出房间。
他去院子练剑,狠狠出了一身汗。
到了辰时,天际都亮起来了,朝霞匀匀地铺在天上,平安还没醒。
没有裴诠的命令,彩芝等人在屋外候着,见到裴诠回来,问:“王爷,可是要叫王妃起来?”
裴诠淡淡地说:“不用。”
他独自进屋,坐在床边,看着她。
平安裹着被子缩成一团,她眼睫乌压压垂着,脸颊红润润的,露出的一点脖颈上,似春雪里绽开了的红海棠。
是他留下的痕迹。
平安好似察觉了他的视线,她挣扎着睁开眼,眸底还有点茫然,等看清周围,似乎才想起昨晚是新婚。
裴诠低头,拇指捻着她下唇,眼底闪过一丝欲色。
平安眨眨眼,她了然,问:“吃嘴吗?”
说着,她微微嘟起柔润的唇,一副请君采撷的样子。
裴诠喉结微动,他咬了口她的唇,方道:“……这叫亲。”
吃嘴这个词民间多用,不算雅观,但她说的时候,心思那么纯净,反而让人心头腾的,烧起一丝不明火。
只是今日早上还要进宫,他垂眸敛去神色,将平安用被子裹着抱起来。
早上沐浴用不到池子,浴桶就放在屏风后,热水备着了,他把她放进去。
平安迷迷糊糊的,险些就这样坐到浴桶最底下,
裴诠捞住,感受到她的整个身体,力量全靠在自己身上,他却不嫌,低低笑了声。
他本是想帮她好好洗一下,可在白天,那白皙柔软的肌肤上,自己掐揉出来的很痕,愈发显眼。
他呼吸一沉,把她抱出来,又用被子把她裹住。
平安也清醒了,她从被子里钻出脑袋,头发乱乱的。
从没服侍过人洗澡,他也弄了一身水,他不急着换,而是拿来干净的中衣,展开被子,给她穿好。
直到把她一身深深浅浅的痕迹,都藏在衣裳下,他才让彩芝青莲进来服侍平安,自己去屏风后洗了个澡。
…
彩芝给平安梳头发时,看到她后颈上一抹红,她脸色一红,小声问平安:“昨夜,是王妃服侍王爷么?”
平安:“服侍?”
彩芝:“比如……脱衣服。”
平安想了好一会儿,她点点头,是她脱的,虽然她不会脱。
彩芝心想,王爷居然真要自家姑娘服侍,她一想到王爷张开手,把姑娘当下人般用,就心口发沉。
到底不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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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插手的,只能再观察,再看那随手丢在床尾的手帕,她收了起来,那是要拿给太妃娘娘的。
平安梳洗过后,穿上一身真红大袖衣与红罗裙,头发也梳成惊鹄髻,彩芝给她戴上一套红宝石镶金的头面。
这套就是冯夫人斥资一千一百两打的,从萌生这个想法,到平安婚前,才刚刚打好,宝石衬得她气色极好,眉眼新丽,婉约而仙佚。
裴诠正在看文书,见到彩芝扶着她走来,他放下东西。
桌上已摆满了早饭,青莲要上来布菜,裴诠挥挥手。
彩芝心内一紧,不会王爷还要让王妃给他布菜吧?
甫一这么想,就看裴诠夹了个鹅油卷,放到平安碗里。
这才让彩芝稍稍安心。
平安吃饭不快,但她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食物都嚼得仔细,裴诠看了会儿,又夹了一筷子茄汁拌香菇,放到她碗里。
就这样,他吃一口,夹一口给平安。
不多时,平安的碗就满了。
裴诠这才意犹未尽,停下筷子,他已经吃好了,却坐着,看着平安吃饭。
香米粥有点烫,平安吹吹,小吃几口,嘴唇被热气熏腾得红红的,嫩嫩的。
察觉到裴诠的视线,她抬头,歪歪脑袋,奇怪地看着他。
裴诠:“我不吃,你吃。”
平安:“哦。”
但王爷的视线,真的很像要一口吞了她。
不多时,平安吃好了,两人先去见过元太妃,平安敬茶,元太妃笑了笑,吃完茶后,给了个红封,便说:“进宫罢。”
进宫是见万宣帝,作为万宣帝名义上的皇弟,裴诠新婚,需携王妃进宫觐见。
平安进宫许多次,却是第一次到景安宫,这儿是万宣帝的书房,是除了兴华殿外,万宣帝最常呆的地方。
已经入春,屋中却仍然烧着很热的地龙炭火。
平安随裴诠行过大礼,顶头传来一声“免礼”,她起身。
这回算是她第二回见到万宣帝,之前秋狩的时候,远远瞥了一眼,就觉得万宣帝很瘦。
如今再看,年迈的帝王像一根长长的蜡烛,头像是火光,看着明亮,熊熊燃烧,但烧得他的身体在慢慢消失,佝偻起来。
她心想,陛下身边这么多人,为什么没人提醒他,多吃一些呢。
此时万宣帝睁着浑浊的眼,他看着眼前联袂的一对璧人,不由想起十几年前,他指婚的时候。
当时从未细想过这么远的今天,如今倒是天作之合。
他心情不错,精神也算饱满,道:“豫王妃曾在宫中伴读,”轻咳了声,“贵福,去把朕私库里的徽墨澄湖纸取来,赐豫王妃。”
裴诠同平安拜谢。
万宣帝又对裴诠说:“你身体愈发康健,成家立业,皇考在天之灵,也该放心了。”
长兄如父,他算是做好了这一点。
裴诠:“是,劳皇兄记挂。”
万宣帝还想说点什么,不过裴诠神色冷淡,谈兴不高,他便道:“和新妇去见皇后吧。”
凤仪宫内,张皇后、太子妃李氏,以及玉琴玉慧都在,她们是豫王名义上的亲戚,不过昨日大婚的时候,东宫没有收到请帖。
此时的氛围,些微尴尬。
张皇后道了声:“起来吧,赐座。”
又命人去库房取玉如意、鸳鸯佩,赏给平安。
裴诠和平安并排坐在平纹红木椅上,他二人着红,珠联璧合,天造地设,真承了当年一句两个仙童,堂上,坐在对面的玉琴与玉慧,都黯然失色。
方才玉琴玉慧便行过礼了,此时,玉琴又起身,道:“皇叔祖,皇婶祖母,这是侄孙一点心意。”
宫人端着一串镶金红玉璎珞,与平安一身红玉妆饰,几分相配。
平安收下。
见过皇后与皇家女眷,裴诠和平安没有久留,出宫。
回到豫王府,裴诠先下轿,伸手牵着平安下轿,平安突的回头,看了一眼万宁街的角落。
裴诠:“那边有什么?”
平安怔了会儿,说:“没。”
裴诠抬起眼睛,看了一眼,临进王府时,他示意一个侍卫过去。
侍卫到那边看了下,确实没人。
…
张德福身上背着个大包袱,和周氏鬼鬼祟祟离开万宁街。
周氏说张德福:“都叫你别说话了,你那破嗓门,谁人听不到呢?”
张德福讪讪,是险些就叫平安发现了。
这次张德福和周氏进京,可以说是耗了极大的胆量。
当年,张家祖上获赏无数,荣归故里,领了丹书铁券,保一世无忧,但也向天家承诺,三代以内,包括女眷,都不得进京。
到张德福这儿,正是第三代,张德福自小在张祖父的教诲下,铭记于心,万不敢违。
若不是平安二月初一的婚期,周氏怎么也不放心,两人也不会上京城来。
见平安一切安好,张德福催周氏:“咱们何时回皖南?”
他觉得不安心。
周氏总归不舍,道:“不急,再等等吧,等……回门,对,平安回门那天咱们就走。”
张德福还有点犹豫,周氏又说:“反正都背祖了,待一天是背祖,待三天也是背祖,多待几日才划算。”
张德福竟也觉得有道理,不再说什么。
至于张大壮,没人问,反正还活着就行。
…
在本朝,亲王享有九天婚假。
这才第一天,从宫里回来后,平安回房,换了轻简的头面和衣裳,裴诠则先去静幽轩的书房,似早上还有事务没定夺。
不一会儿,平安重新收拾好,她揣着棋盒,到内书房门口。
廊下,一个婢女福身,提醒:“娘娘,这儿是殿下的内书房。”
平安听着“娘娘”,缓了一下,才明白是和自己说的。
婢女见她茫然,小声:“殿下从不让旁人进去。”
在王府二门外还有个外书房,那儿用于会见外客,常有幕僚下臣求见,而静幽轩的是内书房,裴诠的私人地界。
甚至连打扫,都得刘公公亲自来,也是除了刘公公,没人能进出此地。
平安明白了,那是王爷的小窝。
身后,彩芝心中感谢那婢女,自家姑娘初来乍到,王府过去的习惯如何,她们还有许多不懂的,贸贸然闯进去,惹王爷不喜,就不好了。
彩芝笑了下,问:“请问姐姐是?”
昨日匆忙,彩芝还没和王府的婢女熟悉,那婢女低声说:“奴婢伏锦。”
叙过年齿,伏锦比彩芝小,那声姐姐叫早了,不过结个善也无妨。
平安就回了正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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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没了薛常安,她便找彩芝,但彩芝也不太会象棋,比起象棋,时人更崇尚围棋。
平安和彩芝不下棋,叠象棋玩,谁先把象棋塔碰倒,谁就输了。
这时,裴诠自门外进来。
平安正聚精会神地磊棋,从宫里回来,她换了身鹅黄云锦对襟,并一条朱红穿花蝶罗裙,在窗旁,阳光斑驳,细尘跳动。
听到下人通禀,她迎着光,抬起头看他,秋水于眼中细细流淌,波澜平稳。
裴诠定定地看了会儿,忽的有种舒坦,流自浑身上下,格外安宁。
第44章
既是裴诠过来,彩芝主动起身,让开了棋盘对面的位置。
这时候,本应该轮到平安叠象棋,但整座象棋塔早就岌岌可危,不过不用她发愁,游戏因裴诠中断。
好王爷。平安有些高兴,理所当然一颗颗拾下象棋。
裴诠撩开衣袍坐下,平安已经在纸棋盘上,勤勤恳恳摆棋子,她眨巴着眼睛,指指裴诠那边的卒,说:“你先。”
裴诠手指碰了下云母石做的棋子。
相较位列琴棋书画之首的围棋,象棋更有市井气,其中士卒将帅,是以军事为底子,而军事之流与武相关,好似总是粗莽的。
因此,在京中那些所谓讲究人家中,不常出现象棋。
但裴诠小时候下过,还很精通,万宣帝也有一盒象棋,是用绿檀木做的,十分廉价,那是他当年从地方奔赴京中,带来的行李之一。
如今高高在上的皇帝,当年只是乡下一位不知名、不受宠、爱下象棋的王爷。
这些年,裴诠虽然只下围棋,却没忘记象棋规则,他的象棋就是万宣帝教的。
他拿起棋子,房中安安静静的,只棋子落到纸上窸窣。
不一会儿,裴诠的炮、馬封锁了平安的“帥”,平安躲不掉了,再一步,他就要赢了。
他的掌控欲,是只准许自己赢的。
他手指落在炮棋上,平安皱皱鼻子,身体坐得笔直。
她在紧张。裴诠眯起眼睛,好看的指节一收,似乎要去动别的棋子,平安眼睛一亮,小小松一口气。
趁她放松,裴诠重新拿起那棋子,一眨眼,吃掉平安的元帅,大局已定。
平安怔了怔:“我输了。”
和刚刚的紧张一样,她少有地流露出沮丧,眉头轻蹙,仿佛他再戳一下,她就要叽叽咕咕地抗议。
裴诠微微勾起唇角,向来沉霭般的眼眸,难得闪过一丝作弄的笑意。
他问:“好玩吗?”
平安点点头,她情绪散得快,再不见一丝沮丧,道:“好玩。”
裴诠微微一顿:“赢才好玩。”
平安素手摆着棋子,她仔细想了想,说:“都好玩。”
虽然结果出来的一瞬,如果是输,会让人泄气失落,可是,不代表不好玩,因为无关输赢,下棋的过程,本身就好玩。
她说完,裴诠静默了一会儿,他低声说:“再来。”
平安也想再下一盘,就是得用点别的办法。
她想了想自己平时怎么对薛静安的,便抬起眼眸,软软地说:“那,你让让我。”
她语气向来轻缓,却藏着几分娇吟,像一瓣新生的花瓣,倏地落下,撩了人一圈耳廓,轻轻香香的,痒意也从心底里攀爬而上。
裴诠眸光闪了闪,有些漫不经心般:“都跟谁这么说过话?”
平安不疑有他,她掰起手指:“祖母,姐姐,妹妹。”
很有用的,一说就会让她好几步,尤其是静安姐姐,有一次甚至让了十步。
裴诠看向棋子:“你想我怎么让?”
果然有用,平安小鸟胃却大开口,温吞地说:“十步不吃我的車。”
裴诠倒是没有犹豫,平安的下法在他看来,稚嫩极了,几乎一眼能看透,他道:“可以,我再教你一招‘炮杀’。”
平安听得仔细,过了会儿,她有点高兴,道:“我会了。”
不久后,在她的炮和車配合下,兵临城下,裴诠被逼到了死角。
裴诠:“……”
稚嫩归稚嫩,倒也是她的作风,想什么做什么,横冲直撞的。
裴诠认真地观察起棋盘,她的車倒是用得挺好,不过这时候,他只要把炮撤回来,就能瓦解这个局势。
他瞥了眼平安。
平安抿住嘴唇,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脸颊上泛着粉。
裴诠手指碰了下炮,她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口,裴诠垂着眼睫,这回,他手指拐了个弯动了别的棋。
轮到平安,她吃掉裴诠的將,眼底碎光闪烁,轻声:“将军。”
她赢了,轻轻弯起眉眼,看得人真想捏她脸颊,而裴诠也确实这么做了,他指尖好好揉了下她脸颊,低声说:“你赢了。”
裴诠看了下窗外候着的婢女,这儿不够私密,猎食者更喜欢,把猎物叼回令自己安心的领地。
他道:“去书房下。”
平安:“好。”
她隐约记得,上次来王府,裴诠和她逛了一圈,外书房要要中院去。
裴诠将棋子扫到盒子里,随手拿着。
…
屋内两位主子在下棋,屋外,彩芝和青莲忙活了半天,堪堪弄懂王府的一些惯例。
彩芝去问伏锦:“伏锦妹妹,库房的钥匙,是在谁手中?”
伏锦笑道:“正是在我这儿。”
彩芝说明来意:“我们想着打开王妃的库房,把获赏的珍宝,登记入库。”
从前在春荇院,库房是彩芝在管的,如今王府库房,想也比春荇院库房要大上几成,彩芝早早从冯夫人学到怎么打理。
目下,是要取钥匙了。
然而,事情却没有像彩芝和青莲想的顺利,伏锦身后一个宫女夏若道:“你们从前是王府外的,可能不懂我们王府的规矩。”
“王妃的私库和王爷的私库,是同一把锁,只怕不适合交给你们。”
青莲皱眉:“那以后我们不能管王妃的私库,丢了东西怎么办?”
不怪青莲大惊小怪,平安出嫁时候多少嫁妆,还有在家做姑娘时期攒的,都是钱,可不是小事。
伏锦客气:“也不是这么说的,你们二人若不放心我,可以随时查账。”
青莲:“这不一样……”
彩芝示意青莲不要冲动,她已经想通其中关节。
前不久她和伏锦打过交道,自然知道,豫王治下有方,王府里不会有刁奴,而且伏锦的所做所为,谈不上错处。
包括提醒平安不要去内书房,伏锦是为王府好的。
但她们是平安嫁入王府前的王府大宫女。
寻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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